4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

4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

早晨九點,窗外還是漆黑一團。挪威的冬天就是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陰天,那白晝就是出來打聲招呼,嗖地一下又沒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導師一塊來這裏開個學術研討會,姚遠也來了。同學打趣老師偏愛中國學生,班上僅兩個,全帶來了。

在第二天的夜裏,很幸運,他看到了傳說中的北極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萬的螢火蟲聚集在一起從天而降,又如絲巾般滌盪在銀河的點點星光之中。然後,一束束光柱噴發出來,好像要掙脫夜空,又慢慢恢復平靜。

姚遠和導師手中拿着相機,興奮地拍個不停,尖叫個不停。

他只是專註地追尋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緩緩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極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靜了,不像個年輕人。”導師說道。

姚遠附合,“就是,多少攝影師在這裏等待幾月幾年,都看不到一次,我們這麼幸運,你連個喜悅的表情都沒有。”

“我凍僵了。”說北京冷,與挪威的寒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可是血是熱的呀!”姚遠呵出一團熱氣,晃晃手中的相機,“我的照片可不與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沒有成功,臉真的凍住了。

回到酒店,姚遠迫不及待地把相機連上電腦,向國內的朋友顯擺去了。他站在後面看着,姚遠的攝影技術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說明,很難讓人看出那是北極光。

“給我倒杯茶,紅茶。”姚遠回頭嫣然一笑。

出國三年,這丫頭固執地不碰咖啡,只喝茶。春夏是綠茶,秋冬是紅茶。

他倒了兩杯過來,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擱在電腦前。

“周文瑾,話說你真的不是個有趣的人。”兩人同時到哈佛留學,同一專業,同一個導師,來自同一個地方,以後還會在同一個部門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沒有否認。

“我打賭你大學裏都沒追過女生?”

“什麼叫追?”

“一塊泡圖書館、看電影、吃飯、逛街呀!”

他低下頭吹開杯中的茶葉沫,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難道有過?”姚遠大驚。這三年,她對他的印象,不是圖書館,就是機房,周末的聚會,他很少參加。她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他說一不小心,後輩就會追上來,多丟人。她當時只當聽了個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我請她看過一次演唱會,莎朗布萊曼的。”沉默了一會,他挑了挑眉,眉間浮現出一縷溫柔。

“哇,檔次不低啊,票價很貴的。那個晚上很難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請她班上的男生轉送的,也不知怎麼和她講的。”

姚遠是急性子,“她沒去?”

“演出都要開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個同學。”

“啊!你怎麼辦?”

“她沒有看見我,也許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邊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門外大聲叫問,誰要票,我這有一張。想看演出又沒票的人很多,隨即把她給圍住了。八百元的票,她賣到一千九。我看到她興奮地數着鈔票,嘴裏嚷個不停,賺翻了,賺翻了。”

“哈哈!”姚遠很沒同情心地笑癱在椅子上,“你當時是不是有殺人的衝動?”

“那到沒有,我有些後悔沒把兩張票都給她,那樣賺得會更多。”

“可憐的同志呀!現在,她在哪?你們有聯繫嗎?”

他放下杯子,“我該回去整理下會議記錄,明天見!”

“你這把人吊著,不是害人嗎?”姚遠跺腳,人已出了房間。

靜夜裏,不知哪個房間傳來了笑語,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盞暖色的枱燈應聲亮起。

脫了外衣,隨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雕花的天花板發獃,一些久遠的記憶如海浪沖刷着岸堤,一波波襲來。

其實,他不算是個冷靜的人。

籃球場與諸航的誤會,讓他成了系裏的一個笑柄。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諸航當面道個歉,誰知她根本不給他機會。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過她,她居然翻窗從後面跑了,幸好那個教室在一樓。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癥狀,和老師打了招呼,去醫務室拿了幾片葯,回來時經過體育館,瞧着諸航在台階上象兔子跳。

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聲,她扭頭看見是他,又回過身去繼續跳。

“會做仰卧起坐嗎?”他瞧見走廊外面扔了幾個墊子。

她停下,哼了聲,“想比賽?”她很煩這人,聽莫小艾說他還是系主任特地從別系挖過來的,當重要目標培養。

“可以,輸的人請吃晚飯!”

“我不會輸,你要輸了,永遠別再煩我。”她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同意。

結果,他做了一百個,她也做了一百個。他看着她臉都紅透了,汗如雨下般,沒敢再繼續。他看出來了,他如果繼續,她是拼了命不會服輸的。

從墊子上站起來時,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從後面託了她一下。

“幹嗎?”她眼睛瞪得溜圓。

他縮回手。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怪怪的,腰卻挺得像塊門板。

他摸摸鼻子,視線無意掃過她躺過的墊子,發現上面有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

他陡地抬起頭,還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褲。

那天,她生理痛,請假去醫務室。與他只是前腳與後腳。

第二天吃早飯前,他特意繞到女生宿舍樓,只看到莫小艾和寧檬下了樓,沒看到她。午飯時,她也沒出現。

寧檬發覺他一直看過來,主動熱情地與他打招呼。他佯裝隨意問:“三人行怎麼成了二人行?”

“豬還在床上呢,說一吸氣,肌肉就抽痛。我一會給她帶飯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沒再多說。

那一年,全中國的街頭巷尾流行着一首歌,叫《吉祥三寶》,寧檬、莫小艾與諸航也是計算機系的三寶。計算機系女生少,長相過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諸航那屆,招的三個,姿色還都屬於中上。

寧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許多師兄搶着照顧。

晚上熄燈之後,男生們就愛在黑暗中對系裏的女生逐一評點,說到最後,總會長嘆一說:“豬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樣。”

諸航很獨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二月,立春。

他進入大三下學期,校園裏因為學生們的回歸熱鬧起來。食堂又出現了排隊買飯的人群,宿舍里又組成了小牌局,小樹林裏又開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嘩的是球場,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這時推出了設計的防火牆。

防火牆在面世前,必須得到各方面的考驗。他的教授在校內網上安裝了這款防火牆,結果,沒到一周,就給人攻破了。

這人就是諸航。

他此時才得知諸航在中學時期就拿過國內的編程大獎,是作為特招生進來的。不過,進了大學后,她突然覺得校園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有趣,便開始混。

要不是他,她還在頹廢中呢!

他覺得他不應該是對她刮目相看,而是應專註地去看她。

因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牆的漏洞,進行了新的設置。但是一發佈上網,快時,諸航是三天,慢時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倆就像在玩一個遊戲,你守我攻,來來往往。

教授笑着說:“有沒發現你倆的姓很趣,周與諸,哦,要是諸葛就更好玩。三國時,周瑜與諸葛亮同樣是足智多謀,但因為心胸上輸了一籌,才輸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歷史絕對改寫。”

起初,心情有點輸不起,畢竟那是個大一的小女生。後來,平靜下來,他接受這個事實,欣賞她,尊重她。

日子因為有她,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他夜以繼日地加固防火牆,然後等着她來。在她沒有攻克的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人在校園裏碰面,她故作不屑,卻掩飾不住眼中如獵人看到獵物時的興奮。

他們沒有交流。

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學期和大二整個學年,比上高三時還要用功。

教授評論,他的防火牆現在已足夠擋得住千軍萬馬。

他不在意千軍萬馬,他只在意她。

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馴服的頭髮,總是汗漬漬的額頭,一雙慧黠帶有幾份倔強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陽光般的笑容。

有意無意,在圖書館會挑她附近的位置坐,盡量與她同一時間去機房,吃飯時愛和他們班的男生湊一桌,只為能多聽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歡莎朗布萊曼的歌。

他託了許多關係,用買新手機的錢,買了兩張布萊曼演唱會的門票。出門時,鬼使神差還換了身衣服,檢查了下錢包,想着看完出來,錢要夠兩人一起去吃個夜宵、打車回校。

結果------

他只覺着哭笑不得,不過,那就是諸航。為了朋友,絕對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棄之不顧。

那個晚上,她把賺來的錢帶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麼,莫小艾不講,只是一個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頭。

改善兩人關係,還是一場球賽。

北京為了辦奧運會,邀請亞洲的幾支球隊來北京與國奧隊熱身。他們去看的是與韓國隊的那場。

他們也去看了,這樣的事,諸航肯定不會落下。

上半場結束,兩隊踢成了1:1平,下半場就熱鬧了,球迷們是赤臂上陣,嗓子都喊啞了,卻擋不住輸球的結局。

不知誰說了句:實力本來就有懸殊,奇迹怎麼可能發生?

鬥毆就這樣開始了,警察趕來時,現場是一片慘樣。諸航給波及到了,還好他及時將她護在懷裏,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傷兵攙扶着回校,諸航想掙脫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動他的傷口。

再見面,他對她微笑,她也會彎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會應個聲。在球場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會刻意迴避他,還會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圖書館、球場、食堂、機房多了兩人出雙入對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來找她,在樓上叫一聲,她不應答,下樓時卻跑得飛快。

寧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說周文瑾審美觀點有問題。莫小艾回答:也許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牆大功告成,她撤軍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為他申請專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絕,我才大二,明天光明着呢。

他翻個白眼,大四難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着嘴笑。

接到公派留學的通知是大四下學期,系主任領着他去見一個人,那人是工信部的專家,說已關注他很久,這次留學是為了日後勝任更重要的工作。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系裏面舉行公開選撥,其實名額內定。

通知貼在食堂外面的佈告欄里,只要是計算機系的在校學生都可以報名。

她問他有沒有報名。他點點頭,“那我也要報。”她說。

“你才大二,許多學分都沒修呢!別鬧了。”他在聽莎拉布萊曼的歌,塞給她一隻耳機。耳機線是Y字形,吊在兩人中間。

“幹嗎,你怕贏不了我?”她扮了個鬼臉。

他彈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別以為天下就那麼好得。”他知道她好勝,而這件事,她必然要輸的。

她背着他還是去報了名。

進了考場,他看見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機會特別難得,學生們真較了真,系裏面找了外面的教授來改卷,以示公平,他們對他有信心。

沒想到,成績出來,第一名兩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沒來找她,不知道見面該講什麼好,心中卻很為她驕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給學院的名額是兩個,那樣,他就和她比翼齊飛了。

兩人的關係,此時還隔着一層窗戶紙。窗戶紙那頭是什麼,彼此都明白,就是沒有捅破。這樣的感覺也很好,外面彷彿風景無限,可是這邊獨好。

他去找了系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系主任一臉不贊成,“部里看重你,哪裏只看成績,還有其他方方面面,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你必須要去美國。諸航那邊,系裏會考慮讓她保研。你和她熟,勸她主動放棄,不然我們用別的方法。”

他如何說得出這話來?

他只能選擇沉默,心中無力之極。

自然的,在全系師生中進行兩人的民意測評,諸航落選。

他沒有絲毫的歡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顯,又開始避着他了。

期末考試一結束,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沒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國,臨走之前的幾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圖書館,晚上一點時間,還跑去西餐廳打工。忙得連和他講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亦沒有送他上飛機。

他給她寫郵件,她沒回。和教授聯繫,教授講她又像從前一樣混了,經常逃課。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身邊沒有她。

兩人合聽的耳機他帶走了,另一個耳機沒人戴了,他只能一個人塞着一個耳機,讓另一個耳機掛着,耳機線呈I字形,掛在他的一側。

哈佛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校園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紅磚房之間,他常停下腳,緩緩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沒有出現。

舒婷有一首詩叫《山盟海誓》,在結尾這樣寫道:

偶爾

聽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那只是

煙蒂燙了我的手指

----

窗外已經發白,挪威的白晝終於來到,在上午十點。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頭髮,抬起來時,指頭不住地顫慄。

********

一夜風過,窗台上又落了一層落葉,還有從牆外飄來的幾瓣菊花。呂姨邊撣邊嘀咕,這活怎麼就干不完呢!

“早,呂姨!”客房的門開了,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輕呀,光滑的肌膚,潔凈的面容上塗了層胭脂似的,紅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長長的像把扇子,那對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氣好呢!”

諸航眯起眼,瞧着掩在樹蔭后的那方剛被霞光染紅的天空,袒露在空氣中的手也不似前幾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藍,風很輕---”她笑出聲來。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當然要作美了。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軌道,以後,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風就吹風,想淋雨就淋雨,想凌晨睡就凌晨睡----

光輝歲月,自由空氣,來吧!

呂姨掃完這塊,挪到北廂房,卓紹華也已起來,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換了頂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愛。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門買的。

“卓將,是不是要買些新的卧具或傢俱什麼的?”諸航滿月了,該搬進主卧室了。裏面的東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過的,呂姨體貼地想到。

卓紹華搖搖頭,“暫時不用。諸航?”

他看見她一個屋一個屋地轉悠,還特地跑去向兩個勤務兵打招呼。

他的兩個勤務兵並不是來自後勤處,而是來自警衛營。她不知怎麼聽說了,特別的敬畏,經常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着他們,很是驚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個禮。

“吃完早飯,我們出去辦點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首長沒睡好,眼睛裏佈滿了血絲,下巴上還有一道新傷口,刮鬍子失手了。

今天要去給小帆帆報戶籍,還要按照傳統去給他剪下頭髮,呂姨買了許多菜,晚上要慶祝下。

“我來開車。”他向勤務兵點下頭,自己坐上了駕駛座。諸航坐在後座,身邊放着個嬰兒推車,小帆帆睡在裏面,唇角彎彎,好像很開心。

“卓將,我真不要跟去嗎?”唐嫂也被拒絕在外。

“不要,我和諸航可以的。”

諸航偏過頭去,有點心虛。

時間掐得很好,街道辦剛開門。俊偉冷峻的男子懷中抱着粉嘟嘟的小娃娃,年輕的女子手中提着個男人的背包,看着就一天的心情非常好。

遞上戶口本、結婚證、身份證、小帆帆的出生證的原件、複印件,幾分鐘后開好證明,兩人又轉道去派出所。

辦完出來,太陽已漸漸明艷,空氣也變得暖融融的。

“我們去拍張照吧!”卓紹華盯着前方的街心公園,說道。

諸航站住,“用手機拍嗎?”他們沒帶相機出門。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轉身往派出所隔壁的一家照相館走去。

天啦,是那種專門拍證件照的老式照相館,裏面的佈置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冷不丁會以為走進了老電影中。

幸好相機有所改進,不再是那種人躲在一塊布後面的。

“我們拍張合照,寶寶今天滿月。”他禮貌地向一個三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說明來意。

“放心,肯定幫你們拍出紀念意義。”男人嘩地拉開一道布簾,從後面拖也一塊有着大海、棕櫚樹的佈景。

諸航強忍住,才沒有笑翻。

她自動地往後退了一步。

男人在佈景前擺了一張長凳。

卓紹華抱着小帆帆坐下,摘去頭上的小熊帽子。小帆帆有點興奮,頭動個不停。

“我來拿帽子。”她探身接過帽子,又往後退去。

卓紹華一拽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身邊,“坐好,馬上要拍了。”

她吞了下口水,壓低聲音,“我也要拍?”

“帆帆只有爸爸嗎?”嚴肅的俊容罩上一層寒氣。

她正襟端坐,咧開嘴唇,擠出一臉微笑。

“媽媽抱寶寶,爸爸抱着媽媽。”男人調好焦距,左看右看,覺得有些彆扭,提議道。

笑容僵硬,她慌忙擺擺手,“不用,就這樣拍好了---”懷中塞進了小帆帆,小手快樂地揪住她胸前的一顆鈕扣,她閉上嘴,小心地抱好。

他挨近她,長臂從後面環住她。那只是一個姿勢,其實他並沒有碰觸到她。

男人及時按下快門。

照片下午就可以取,男人寫了收據。

走出照相館,兩人都沒有說話,小帆帆呀呀地叫着。

剪頭髮是在一家嬰兒護理中心,那裏是專門幫嬰兒洗澡、剪髮的,年輕的爸媽很多,彼此雖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兒經,卻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髮師說嬰兒的頭髮叫胎毛,可以把胎毛製作筆,寫小楷最好了。

“那我們也做一支。”卓紹華低頭寫下聯絡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別的孩子剪頭髮時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髮師笑眯眯的。

上了車,諸航忍不住顯擺,“我媽媽講我小時候也是很乖,剪頭髮不吭一聲。你呢?”

“我記性沒那麼好。”

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還記得媽媽講她滿月那天,家裏來了許多人,有送衣服,有送雞蛋,有送被褥的----

她屬於超生分子,因為她,家中幾乎一窮二白,爸媽還丟了工作,靠了鎮子上的人幫忙,才挺過那道難關。後來家中開了個家常餐館,生意非常不錯,對於鄰里鄉親誰家有急,爸媽都是第一個去。她放假回老家,鎮上的人都和她開玩笑,說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回來后,諸航便開始收拾行李。

她帶進來的,都是孕婦服,現在穿着很肥大。天氣冷了后,她外面裹一件卓紹華的軍大衣,裏面加件他的毛衣。這些都是他送給她的。她穿過的衣服,他肯定不會再要。她摺疊摺疊,也塞進了包中。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紙袋,去了嬰兒室。

小帆帆瘋了一天,有點困,眼皮耷拉着。

她惡作劇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緣很差嗎?”

客廳中看新聞的卓紹華豎起耳朵,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了。

“還首長呢,帆帆這麼特別的日子,連個送禮的人都沒有。”一點揶揄。

他無語問蒼天,蒼天亦無語。

“可是我有準備哦,開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嘩啦啦作響。

視線從電視機上跳開,不自覺溜向了嬰兒室。

“這個叫奧特曼,日本人的國民英雄,我不是親日啊,而是他的形像確實高大。小帆帆,對於不喜歡的人,即使很討厭,但人家的優點還是要學的。”她把一個披紅色斗蓬戴盔甲的機械人從袋子裏拿出來。

“這個是你滿月的禮物,這個變形金剛是你一周歲生日禮物,這個汽車是二周歲的,先買了三件,其他禮物,咱們以後再買,不買貴的,只買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讓唐嫂帶你多出去睦鄰友好,這樣才會有許多許多的朋友,還會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壞傢伙,浪費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氣了,很大很大的氣。”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後輕輕低下頭,吻了吻小帆帆的臉腮。

“小帥哥,我會想你的,但不會很多。”她含笑。這句話是在心中說的。

她把嬰兒室的燈光調柔,帶上門。客廳里黑通通的,電視關了,燈也熄了,人也不在。

“咚,咚---”敲門聲有點慌亂。

諸航睜開眼,黑暗中,一時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諸航!”深夜裏,卓紹華的聲音比初冬的寒氣還懾骨。

諸航跳下床,穿着睡衣就去開門。卓紹華一身外出的裝束,眉頭緊蹙,“對不起,這麼晚還要驚動你,帆帆發高熱,量過體溫了,近四十度。”

她的腦筋轉得沒那麼快,但手已下意識地去拿大衣、換鞋。“怎麼會這樣?是白天出去吹風凍了?現在怎麼辦?”她問個不停。

“必須去醫院。”首長儘力保持鎮定,其實他心中也亂成一團。

“咣”,袖子套了一半,諸航猛一轉身,沒注意,頭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紅了。

卓紹華扶起她,藉著燈光一看,額頭都青了,心就這麼突地一緊,手按了上去,輕輕地揉,“怎麼這樣不小心?”嗓音啞到不能再啞。

“我沒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鈕扣,把泛上的淚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無力地閉着,哭聲都發不出來,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摟在懷中,緊緊的。

卓紹華把勤務兵叫醒,他讓唐嫂在家等電話。

凌晨的北京,淺淺眠着,華燈在薄霧中安靜佇立,一幢幢高樓隱隱綽綽,只有醫院急診室門前燈光如晝。

他挨着她坐,兩隻手不知何時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挂號。”車一停下,諸航把帆帆塞給卓紹華,拎着包就往車外沖,臉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帘。

心口被一股強烈的浪頭衝撞着。“我已經請成功聯繫了兒科醫生,不用挂號。”

她點點頭,隨着他進電梯。

“成人發熱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緊張,來得快也會去得快,可能是季節變化不太適應,肺部沒有雜音,血也沒炎症,輸點液就好了。”醫生溫和地收回聽筒,看看兩人,目光落在諸航身上。

“你愛人?”

他點頭。

她搖頭。

醫生笑了,低頭寫處方,“新媽媽太緊張,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諸航聽着醫生輕鬆的口氣,緊繃的雙肩嘩地一松,搶過處方,噔噔跑出去,下樓拿藥液。

“你們家是女主外、男主內?”醫生戲謔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紹華。

他淺淺地笑,不多解釋。

帆帆太小,針頭不能戳在手腕上,只得戳在腳背上。發熱的他可沒有平時那麼堅強,把喉嚨都哭啞了,卓紹華生生出了一身汗。護士連着戳了三針,才把藥液輸上。在一邊幫忙的諸航,背過身去,肩膀輕輕抖動。

“我一直以為生在特權家庭,可以橫着在大街上走。其實生起病來,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臉,在他身邊坐下。

他又失語了,實在是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他是生在特權家庭,從沒覺得比別人幸運,其實有時比別人更辛苦。

輸液室暖氣開着,並不冷,但小帆帆光着腳,還是會涼。他把睡毯墊在小帆帆的身下,脫下大衣蓋在上面,大大的手掌包着小腳。

他想起帆帆從產房抱出來時,印在出生證上的那個藍色小腳印,那麼小,那麼軟,瞬間就讓他疼到心坎中。此時,他才覺得這個小生命和自己有着割不斷的牽扯,這是一種陌生的情愫,有責任,有義務,還有滿滿的愛。

因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聖。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她這一晚的表現,他算看出來了。

她抬起手,把那團蓬亂的頭髮弄得更亂。“其他的我又不會,只能幫這些小忙了。”

“諸航,把手放下。”輸液室人不多,但形像還是得注意。

她扮個鬼臉,手從頭髮順勢滑到小帆帆身上。藥液發揮作用了,小臉沒那麼燙,他安安靜靜地睡沉。

“呼,剛才真是各種情緒!”她拍拍心口。

“在他長大的過程中,也許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如果那時她不在他身邊,誰和他一起扛起這些?不是沒有這個能力獨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時,能夠有雙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緊握。

做一個稱職的父親比想像中難太多,不是付出體力,不是有堅強的意志力,不是能忍受孤單、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樣需要鼓勵與支撐,而能給予他的人只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個承諾,永永遠遠的承諾。

心跳戛然停止,他驚愕地抿緊唇。

沒有人應聲。

他轉過頭。驚嚇過後,神經一松,她任睡意侵襲,坐着打起了瞌睡,頭一頂一頂,身子會朝外歪去,卻不會朝他的肩膀靠來。

輕嘆一聲,他騰出手,攬過她的頭,將她貼上他的肩。

她微微擰了下眉,然後眉宇放平。

在他與她結識的這三個多月中,他都沒見過她用任何化妝品,身上也從沒有任何香氣。她卻自有白皙的肌膚,清新的氣息每天都像被陽光籠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着個大肚子,現在是被寬鬆的衣服遮住。但好與壞,有什麼區別?她樂觀熱情的天性,無人可比。

細細端詳,雖說帆帆的輪廓與他相似,睡着的他,和她的表情卻是一模一樣。一個睡在他的膝上,一個窩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們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視的眼神浮上苦澀。

晨光從窗檯擠進來,折射出一道道光線,照上在椅中蜷縮着的諸航。

諸航環抱住雙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睜開眼。燈剛熄去,室內還沒那麼明亮,但身邊冒着青色鬍渣的首長,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面掛着兩個大大的眼袋。

“你一夜都沒合眼?”她很羞愧,睡得那麼死,還壓着他的肩。

“帆帆熱度退了。”他笑得很欣慰。

她記得要吊兩瓶藥液,那個滴速超慢,他要看着,哪能合眼。“你該叫醒我的。”她咕噥。

“你睡得很香。”

-她紅了臉,“我去買點早餐。”

埋頭往外走,差點撞上從外面進來的成功,他閃身避開,叫道:“喂,地上有錢啊,走路都不看人。”

“好了,這是你的地盤,你去買。我吃肯德基的早餐就好,首長的就大娘水餃對付下。”

成功歪着嘴樂,“稀奇了呀,只聽說醫院裏的醫生管治病,沒聽說管早餐的。”

“你到底是不是人?”諸航冒火了。

成功還是那幅笑容,“我非常確定我不是一隻豬。”

“行,那我從現在起就教小帆帆叫你成流---”

“打住,”成功一頭黑線,“我這一大早招你惹你了?”

“給你個機會買個早餐很為難?”她瞪他一眼,“小氣巴拉。”

“這不是小氣的問題,而是--喂,我話還沒說完呢!”她頭也不回,甩下他,走了。

“紹華,你給評個理,她那什麼態度?”成功憤憤不平。

卓紹華面無表情抱起帆帆,“昨晚謝謝你,我該回去了。”

成功怵住,一頭霧水。紹華很少對他這般疏離。“帆帆的熱度又升了?”

“沒有,帆帆很好。”他只是看着成功和諸航那一來一往的畫面刺眼,心裏面無名火亂竄,但他不會表現出來。

“那就好,要不再複查下回去?”成功小心翼翼地賠着笑。

“不用,改日約你。”他點下頭,留下傻傻發獃的成功。

在醫院門口,追上諸航,“不用買了,我們出去吃。”

她仰起頭。陽光下一切都無所遮掩,首長有點憔悴哦!

他們去了一家粥店,她要了地瓜粥,他要了白粥。小帆帆也餓了,舌頭舔着乾裂的小嘴。

她用筷子沾了點米湯,沾沾他的唇。小帆帆舔得嘖嘖作響。

“諸航,”他專註地看着面前的粥碗,忽然低聲說,“不要走,留下來---我給你找份工作,你想進軍區也可以。”

這樣明朗的早晨,這樣誠摯的語氣,這樣重重的承諾,她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在夢囈,也不是在說笑。

幾秒的獃滯之後,她把筷子收回,喝粥。

“不會是那種喝茶看報混日子的工作,你可以發揮你的一技之長。”聲調安靜沉着,他添加註明。

“部隊和地方一樣呀,也可以開後門?”她抬起頭,促狹地對他擠下眼。

心情黯然落莫,不意外,她拒絕他了。

“那個----那個還是要說謝謝的,只是我暫時不想工作,我還想上幾年學。”她很抱歉。

“是我要求多了。”無力感如黑壓壓的山頭壓在心頭,他快無法呼吸。

“不是。這樣子,會越扯越不清的,你的天空永遠會被我這塊烏雲罩着。我飄走,才會有陽光出現。”

“我從不曾這樣想過。”他認真地否決,“事實受委屈的人是你。”

“沒有。如果時光再回到去年的那個時候,我仍然會這樣選擇。你看,小帆帆多可愛呀,他大了後會非常帥呢!”像首長。

他默默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白粥,淡而無味,毫無米的香氣與粥的黏稠。

他一口一口的強咽。

小帆帆在三日後又生龍活虎,唐嫂講小孩子受一次折磨就會長點智慧。

首長一身戎裝,英氣逼人,親親帆帆,上班去,網絡奇兵小組今天正式啟動,最高首長要下達具體目標。這幾天,有位黑客成功進入越南政府官網,在上面留下一面五星紅旗,這件事直指中國軍方。

諸航用微笑送他上車。

她穿着他的灰色毛衣,那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天冷,她在月子中,氣溫突降,他不知該買什麼衣服給她,只得拿了幾件自己的給她。她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是心思縝密的人,第二天就穿上了。

“首長,會議時間快到了。”勤務兵說道。

他一寸寸拉回視線,“走吧!”

車一出院門,諸航回屋拿了包包。“唐嫂,我上街一趟,要我帶什麼回來嗎?”

“不用,你早去早回,別讓帆帆等太久。”

她擺擺手。

她要去街上給北京的手機卡沖錢,為回北京做好準備。在去移動公司前,她得去趟銀行取點錢。

“取多少?”為她服務的是個剛工作的小姑娘,笑容非常甜美。

“五百!”她的錢是打工來的、姐姐給的,不能亂花。

“還有六十八萬七千九百五十四塊。”小姑娘把錢和銀行卡遞給她,“這麼大的金額,不買個理財產品或存個定期什麼的?”銀行的指標定得很高,小姑娘緊緊抓住每一個機會。

“你看錯了吧!”她隨意地接過卡。

“你不知道?”小姑娘回身盯着屏幕,“昨天下午你有一筆款項進賬,是685800,如果換算成美元,昨天的匯率,正好是十萬美元。”

諸航失神了好一會,心中千絲萬縷、五味雜陳,想笑,嘴角傾了傾,卻逸出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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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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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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