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知我相思苦(二)飛花
走到街上,從旁邊的馬廄牽了馬,少年鮮衣怒馬,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回府吃了晚飯,等到半夜,溜出府去。
是時,長安城實行宵禁,一路上都是靜悄悄的,連個行人也無。傅紹承倒也不怕,他不是沒獨自出行,只是這半夜出行倒是頭次,心中竟存了幾分喜悅。
到了煙花樓外,只見門額上掛着一朱匾,看不清,他不從前門進,而繞到後門去,牆不甚高,也沒有別人口中所說的守衛森嚴,他輕輕一躍就過去了。
引入眼帘是一個挺大的空地,傳說中藏屍的地方早不見蹤影,地上生出不少青草來。十三年過去,故人何在?他一想到李安通真的死於此,不由心生凄涼,蹲下身,手撫土地,心有戚戚焉。
死者為大。他恭敬地祭拜了兩下。才起身觀望這所“鬼樓”。樓跟其他酒樓一樣,普通得很,甚至有點兒舊。是了,都十三年了。
這主子李貴也是膽大包天,敢在這樣繁華的地段為虎作倀。
後門是鎖着的,打不開。他繞了一圈,只有一旁的側門鎖壞了,他輕輕一拽,門應聲而開。“吱嘎”——開門的聲音在這空曠的樓中顯得異常得響亮。
他愣了一愣,提腳踏入,樓面是木板結構,過了這些年,都已經年久失修了。廊的兩邊掛着好些綉畫,大多是情色**,登不上枱面。想也知道當年李貴幹的是什麼勾當了。
還有很多房間,推門而入,裏面梨木桌椅紅木床榻銷金軟帳,一應俱全,十分豪奢,這李貴對待客人當真是大手筆啊。掃了一圈,並無特別之處。
一層走完,再走二層,亦無什麼鬼怪。
等走到走廊盡頭最後一個房間時,他突然注意到這裏的床跟它處不同,剛想查看。只覺後面冷風陣陣,陰風襲過,他一回頭,竟無人。
難道這兒真的有鬼?
“是誰?不要裝神弄鬼,快出來!”
緊接着,只聽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響起,是個女子,不過這聲音真夠難聽的。
“快出來吧!”他朗聲說。說著向前一奔,將人從樑上拽了下來。
“幹嘛裝神弄鬼?”他厲喝。
那被抓出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呆了一呆,“你怎麼發現的?”居然是個男的。
“你是誰?為何在這裏裝神弄鬼?”
“你怎麼發現我的?”男人又問。
傅紹承輕笑,指了指地上,“影子咯。鬼哪有影子。換你了。”
“原來如此啊。”那人舒了一口氣,“小人禿狗。”
“你在這裏做什麼?”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守人啊!啊不是,你快快離開吧。”他揮揮手。
傅紹承問,“守人,守什麼人?”
“我幹嗎告訴你?”禿狗索性摘掉假髮,從床后拿出酒和肉,坐到桌邊開吃起來。邊吃邊回頭,“小夥子,看你狗模人樣的。幹嗎來這個地方啊?難不成你還想找姑娘?找姑娘去隔壁啊。”
傅紹承覺得眼前這人真真好笑,人么,估計有五十來歲了,髮際線快到腦後了,說話顛三倒四的,“我來找人。李安通你認識么?”
禿狗差點把一口酒吐出來,“你找將軍做什麼?——她死了。她死啦,可惜死啦。哎。哎。死啦——你找她做什麼啊?”
“怎麼死的?”
“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人都要死的。哎。我有個老友叫肥虎,他雖對我凶了一點,可我知道,他對我很好的,他也死啦。哎——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是病死的。我的朋友,哎——所以將軍也會死,一點也不奇怪。將軍是被射死的。就在這煙花樓。”
“當年她查案的時候被人所傷,是這個意思么?”
禿狗又是一呆,忙點頭。
“人在哪裏?”
“我可不能告訴你。這是主子說的話。哎。他很聰明的。我一輩子都要守在這裏。守着將軍。”
傅紹承暗想,不知是誰派這個禿狗守在這裏,這人說話沒頭沒尾,話都說不清楚,能守得住么?
算了,他自己查吧。
他仔細打量這個房間,發現床的柱子比其他房間高出一截,他上前摸了摸,只聽床板處開了一個大口,竟是一個地道。
“找到了。”
禿狗驚訝地看着眼前這個溫俊少年,怎麼那麼快就被找到啦。這人跟他的主子一樣聰明啊。他來不及喊,人已經鑽進去了。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又不只是他一個人守,還有一個人啊。
傅紹承沿着地道進去,地道兩邊是光滑的石壁,幾步就有火燭相照,這兒果然有人!走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才走到盡頭。又是一個石室,一個男子持着一把劍守在門前。
難道剛才禿狗說的那個人就是他?
很快這個想法就被推翻了。這個男人也是守門的。因為他的劍。
他還沒看清,男人的劍已經飛出了。他活了十五年,從未看過這麼快的劍,也從未看過有人能把劍玩成這樣。這就是傳說中的劍仙嗎?
“你不是阿土。”剛才那個人原來叫阿土。
傅紹承看見,這個男人臉上有塊小小的彩色刺青,黑色的劉海遮住一隻眼睛,氣質清冷至極。
“我叫傅紹承,字守方。想見見你們守的那個人。”
“你沒有聖旨。不能見吾的衛主。”
衛主。是了。他們守的人就是李安通!李安通就是西衛衛主。
不過居然還要聖旨,難道是當今聖上親自下的令?那禿狗剛才口中聰明的人物就是趙啟秀了。
“哎呀。還真沒有。”傅紹承撓了撓頭,突然手指左邊,“看那邊!皇上!”
等那人看向那邊的時候,他急忙往右邊跑,右邊就是門。誰知,他剛衝到,那人的劍又到了。
真的好快啊。
“吾劍只有衛主才能破。”
“你是說李安通比你的劍還要快?”
“她是衛主。”
“……”傅紹承想,難怪趙啟秀讓剛才的禿狗守外面,敢情裏面有個武功天下第二的高手。
這可如何是好。總不能去皇宮求皇帝。他還不如直面眼前這個人呢。
不急。容他想想,人總有弱點。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啊?”
“花影。吾不是哥哥。吾比你大太多了。”
傅紹承笑道,“你看着很年輕啊。”他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都幾年沒出去了啊?”
“十三年。”
“你是說,你十三年都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啊!皇上太狠心了!”
“不狠心。吾要守衛衛主。”
“哥哥,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想念的人么?”
“有。吾有個表弟。”
傅紹承忙問,“他知道你在這裏么?”
“不知。”
傅紹承看到花影臉上顯出一絲落寞,心中有了點數。他又看到花隱坐的桌邊還有一束干玫瑰,
“你喜歡花?”
“吾喜歡花。吾不能沒有花。”
傅紹承道,“這樣吧。花隱哥哥。我們打個商量。實不相瞞。衛主是我義父。當年是她收養的我。你讓我進去看看。你呢,趁着今夜,放一天的假,出去看看你表弟,再看看新鮮的花。怎麼樣?”
花隱不答。沉默半晌道,“吾去去就回。希望你不要亂來。”
說罷,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傅紹承笑想:他喜歡花,關懷他表弟,卻偏要在這昏黑之地。性子也耿直。也虧得自己給他一個離開的借口,他才能離開。
他邊想邊按下機關,這是一扇石門,機關就在花影站的位置,很容易看到,打開門后,發現裏面黑黢黢的,裏面有個高起的石階,地上坐着一個人,看不清面目,他拿着燭燈照了照,是個清瘦的男子,低垂着頭,一探鼻息,呼吸全無——
這人就是義父么?
他還待要照個明白,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看得太專註,嚇了一大跳,忙轉過身,身後是一個黑衣少年,頭髮高束,面容俊美蒼白,年齡看起來比他還小上一些,
“你也是守這裏的人么?”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想了想,點點頭。
傅紹承想到外人口中所說的李安通死了已久,“人都死了,為什麼還要派人守着?你說呢?”
少年搖搖頭。
傅紹承回頭笑道,“小兄弟,你不會說話么?”
少年專註地看着他,又搖搖頭。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算了,問了你也不知道的。”傅紹承看眼前的少年長相清秀,眼神十分真誠熱忱,對他多了幾分親切,“我要出去了。你走么?”
少年仔細地想了想,點點頭。
“好。我帶你出去吧。這鬼地方也沒什麼好獃的。衛主就讓那個花影守着吧。你年紀那麼輕,不用在這裏。”
他說著牽起眼前人的手,帶他出去。
走到石門口,花影還未回來,倪邱也不知去向。他們一路順利地走到煙花樓口。傅紹承對少年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他看少年一副年少無知的樣子,決定好人做到底。
哪知少年徑直往北面走。傅紹承想,北面,這位小兄弟住得挺好啊。哪知他不斷地走,不斷地走,走到皇城門口才止。
“你家在皇宮?你進不去的。”
少年皺眉,摸了摸腰間,愣在當地。
“天色還黑呢。要不,你去我家將就一晚吧?”
少年搖搖頭,竟往南面走。傅紹承想着,就隨他去,自己何必跟着他。自己也該回家了。但轉頭看少年單薄的身影,他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了,如今剛開春,未免太冷了。
“哎。等等。”
他追上前,發現這少年走得極快,他要跑着才能追上。
“你往北面走,如果是出城,城外可冷,你披上吧。”他脫下身上的黑狐披風,將披肩給他披上,披時發現這少年肩骨纖細,一陣心軟,哎,在那個黑天暗日的地下呆了那麼久,難怪那麼瘦。
又叮囑道,“現在估計是出不了城。你拿着我的腰牌去。”說著解下自己的腰牌。
少年聽完拍拍他的肩,沖他點點頭,轉身又走。
傅紹承想,這人長得小,行為動作倒是大氣。看他走得毫不留情,又是一陣失落。見人走出一盞茶,才向侯府而去。走了一會兒,他又想起那少年手無寸鐵,這出了城壞人可多。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送死?
急忙調轉方向追上去,想將自己的無極劍給他。
追上人,改口道,“算了。你這樣出城我實在不放心。我們也算相識一場,我送你出城吧。”
少年聞言,沖他露出一笑容。
“你笑得倒是很好看。”傅紹承忙道,“你別誤會啊。我不是說你娘。”
少年又是一笑,顯是不介意。
一路因為少年不會說話,傅紹承也不主動搭話,兩人走到城門口,順利地出了城。傅紹承問,“你還要向北么?”
少年點點頭。
“好。我便送你到底。誰叫我跟你挺有緣呢。”
少年皺皺眉。
傅紹承解釋道,“我現在身邊的朋友。都覺我是長安城有名的傅公子,我深交的人其實不多。”
少年聞言,又拍拍他的肩膀。
“你對我像是對一個小孩。我們也差不多歲數吧。”
兩人邊走邊聊,天色漸亮,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轉眼就到了翠華山腳,
“你要上山?”
少年指了指長安的方向,示意他就送到這裏。
“山上估計在下雪呢。你這麼弱,如何上山?”
少年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
傅紹承搖搖頭,“我跟你投緣,就送你上山吧。送到家為止。”
行到一半,但見一個小溪,溪水潺潺,溪邊無數梅花,兩人走的口渴,傅紹承道,“你等在這。我去接點水給你。”
他讓少年等在梅花樹下,自己走到溪邊,解下腰間的水囊盛了些水,盛好起身回頭。此時,一陣大風吹過,吹得漫天的梅花,朵朵粉白可愛,伸手接了一朵,再看少年——也正仰頭接花。梅花紛紛而落,繞着飛舞,還有白雪隱隱掛在枝頭。
少年膚白若雪,人艷如花。
他看了許久,竟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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