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入我相思門(三)情意
話一說完,滿桌皆驚。
也有人彷彿知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馬上變了張臉諂媚地想拍手歡呼。
李安通反倒是反應最慢的一個。她剛欲說話。只見李荁真蹭的一聲從位置上站起來,走出去了,走到門口,回頭道,“我有話說,你來一下。”似是覺得這樣太過無禮,她在最後加了一句稱謂,可所有人聽着都覺這聲皇上叫得十分勉強。
趙啟秀起身時跟李安通對視了一眼,看她滿臉疑惑,露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這笑來得莫名又曖昧,李安通驀地臉一紅,怎麼感覺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一樣。
外頭隱有雷聲,嘩啦啦的,片刻飄來了雨絲,下起了雨。雨滴落在李荁真的繡鞋上,而鞋的本人卻毫不在意,用柔和又堅定的聲音道,
“我的女兒絕不可能會嫁給你。”
未等趙啟秀回答,她接著說,“這隻蒼鷹若是一直在你身邊到沒事,若是有一天她想飛走,你當如何?留還是不留。你會不會拿起弓箭把她射下來?或折斷她的翅膀?我倒要問問,深謀遠慮的趙啟秀,沒有考慮過這個?”
“李夫人多慮了。天遇寧願死,也不會受人所迫。”
“是嗎?你以我的性命脅迫她呢。這傻孩子自己不要緊,若涉及旁人,非拚命不可。你手握大權,今日不變,明日不變,後日呢不一定不變,我不信你。”
“為什麼呢?”他反問她。
李荁真呆了片刻,他沒料到這個年輕人竟敢反問她,他有一雙精練的眼,眸中充滿興味,說不出不恭敬,可也沒有多少真誠。她回看了一會兒,想到郭嘉樹,平白添了幾分厭惡。
但仍耐着性子坦然說,“我年輕時為男子所害。……我不希望女兒也步我後塵。她雖武功超絕,可性子說到底還是太單純,太容易相信人。……趙公子。”口吻恭敬,好言相勸道,
“剛才我有點兒激動,言語中多有得罪,請多包涵。我不會讓通兒嫁給你的。你也可憐我一個作母親的人,為人父母,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兒幸福?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向深淵走。我曾經情非得已,無法照料通兒。現在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都會拼盡全力保護她。對不住了。”
說著,朝趙啟秀福了福身,轉身欲行。
此時,雨聲如注,隨着昏黃的光飄轉進來,雨絲如發。
“慢着。”趙啟秀開口喚道,“夫人可知道天遇最敬愛的人是誰?”
李荁真停住腳步,靜待他說。
“其實你的地位甚至還沒有我的重要。你於她不過是個熟悉的陌生人而已。”他明明是笑着說的,可笑容中總含着一絲威霸之氣。
“為人子女嘛,不比為人父母,兩者的愛可不對等。夫人要明白。”
李荁真哪會不明他的意思,“所以呢。”
“你的意見不重要。”他眼光連一瞬都不瞬,直直地看着她,剛才溫婉的俊容轉眼變成了剛毅,陰沉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對她,一向是志在必得。實不相瞞,早在我年少之時,就已經動了這個心思。只是現在才告知眾人。”
李荁真微微詫異,這人原來早已經對自己女兒……他之意志堅定、心思細膩,實非常人所能及,怪不得能得天下。自己跟這樣的人談判,無異於空忙一場。
“那我們便看看吧。”她撂下這句話離去。
趙啟秀見人離開,也沒有趕上前繼續勸說,只是立在原地,輕嘆一口氣,想想剛才她的一番話語,不禁覺得好笑——男人負心的確是人間常態,可他又不是尋常男子,又怎麼能以普通人等閑論之?
他想得出神,抬頭便一個人影在前頭攢動,掀起布簾,竟是沈雲竹,
“你怎麼在這?”
沈雲竹道,“他們都已經散席了。您要回宮嗎?”
兩人雖是朋友,可早就是君臣,而沈雲竹是個性情古板的人,口吻很是恭敬。
趙啟秀看了沈雲竹一會兒,他來這裏多久了?又聽到了多少?他能不能給自己出出主意?計較了一番,開口道,“剛才的事,你怎麼看?”
等了一會兒,聽他說,“公子起事以來,未曾有失策之時。”
得了他他這句話,趙啟秀滿頭烏雲消散,“借你吉言。她人呢?”
“還在閣口。等你。”
沈雲竹送人過去,獨自站了一會兒,仰頭望了雨絲晌久,才緩緩離去。剛欲上馬車回府,身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沈太傅。”
是王家小姐,只見她款步而來,臉上暈着紅霞,許是剛才席上喝了酒,顏若朝華,是個美麗女子,只是她現在找自己何事?
他朝着王菁菁行了一個禮,溫和的臉上寫滿了守禮兩個字。王菁菁看到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藉著酒而起的色膽登時散得一乾二淨。只得硬着頭皮說,
“沈太傅現在是回府嗎?”
“是的。”
“噢。”王菁菁應了一聲,氣氛在雨聲的滴答中顯得異常尷尬。
也許是感受到了這許尷尬,沈雲竹終於解了點風情,“需要我送你回府嗎?”
王菁菁一聽,滿口答應。
王家和沈家相距極近,都住在長安的安仁坊,那兒住的都是當朝富貴,沈雲竹的府邸地段還要好一些。
車頂角落掛着一盞小燈,車內連個服侍的人也無。王菁菁暗想,自己出門,少說也要帶四五個婢女,他當真是低調廉潔。
只是兩人的氣氛非但沒有緩解,共處一室,反倒是顯得更為緊張了。
王菁菁知道,這是她畢生最勇敢的一次了,她若還不主動出擊,今後再無機會。
“沈太傅。我剛才看你失神地觀雨,你可有什麼心事嗎?”
趙啟秀走後,她隔着格窗恰好看到他,平素里沈雲竹就嚴肅凜然,剛才雨絲綿綿,便是添了几絲鬱鬱寡歡。她若不是仔細觀察,還真看不出來,外頭口中年少得志的沈太傅還有這樣一面。
“沒什麼。簾外雨潺潺,有點兒傷春自悼吧。”他說。
簾外雨潺潺……王菁菁自是知道這首詞的,作者是一個亡國皇帝。她仰頭看着他俊秀的臉,隱在微弱的光中,一雙眼溫潤端嚴,說不出地可愛可喜,終於心神難持道,
“沈太傅,你可曾有過娶妻的念頭?”
她這樣一問,沈雲竹也回看了她一眼,旋即醒悟過來,今日的相遇絕非偶然……他真是遲鈍……不知為何,他竟想起李安通來,料想她定也跟他一樣,或者還要慢一拍。想着想着,竟嘴邊擒笑,心情不知好了多少。
言語卻冷漠:“沒有。”
王菁菁得到應答,知道被拒后,立即回過神來,不死心道,
“為什麼呢?沈家不是就你一個男子嗎?”這話流露了她曾調查過他身世的事實。她料想,沈雲竹為人古舊,定很是在意傳宗接代這件事。哪知,只聽他答道,
“我還有個妹妹。她現已有身孕。”
“妹妹又做不了數。”她脫口而出。
可沈雲竹用堅定的口吻說,“做數。我和妹妹是母親一人養大的,母親並無名字,讓她有名字流傳後世一直是我的心愿。妹妹也是。”
這番話把王菁菁說得滿臉通紅。氣氛再度冷了下來。眼見快到自己的府邸,輕咬着紅唇從懷中摸出一件物事,道,“這畫的是誰?”盯着他漆黑的眸瞳,
她的手裏是一副仕女畫,只見畫了一條小溪,溪邊一樹梅花,花瓣灑滿地面,樹上其中一枝梅,梅梢滿是花朵,花枝向下壓,想見其花繁茂。花下坐着個女子,衣飾顏色同花相近,頭上簪了一朵小梅,手裏捧了一本書,只微微側了一點臉,教人看不清面目。女子融於梅花當中,雅緻脫俗,有種使人平靜的風韻。
沈雲竹的畫流傳於市井,想購買不是難事。他有仕女圖多幅,她都買了來。
“沒有誰。不過是我臆想中的女子。”語氣平淡。
王菁菁抿緊嘴,心潮不斷地起伏着,最後才壓抑:“這畫的是李安通將軍吧?”
沈雲竹聞言詫異,畫中女子的側臉明明不是李安通,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哪知女子一旦喜歡起人來,對他的一切事情必詳加研究琢磨,比那做學問的人還要細緻。
“你……”
但看他的表情,王菁菁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其實她並無證據。他的所有仕女圖所畫的女子每個都不一樣……有一日,她將這些畫都擺在一起,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就這樣看着看着,發現這些女子氣質倒是相同的,且清一色都是側臉,臉的廓線俊美英氣,似乎是某個她認識的人。
今日她恰好與李安通共席,看到她的側臉廓線,竟與畫中全然一致……又瞥了沈雲竹一眼,看他看她的眼神中還有幾分若隱若現的熱切,不仔細看,料定看不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你恐怕自己都沒發現吧?”她澀聲說。因為他總是側着看她,長此以往,記錄下來的便是總在側頭的李安通。
這隱忍曲折,而又無限深情的情意啊。
“你你你……”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的心事極少人知,竟這麼輕易地被人猜了出來。“我……王小姐,請你不要告知他人。”
王菁菁又喜又無奈,喜的是她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無奈的是,他承認了。
“你告訴她了沒?”
被揭穿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有了可傾訴的對象。沈雲竹輕搖頭,淡笑道,“沒有。也沒什麼好說的。”
“沈太傅。也許告訴她,你們還有……”
“沒有的。”沈雲竹神色落寞,“有些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是一言兩語就能改變。”
她望着他的臉龐,那漆黑的眼像是綿綿不絕的夜色,不知為何,她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悲愁間,馬車停下,她的府邸到了。她轉身下車,想回頭道謝,車簾已經垂下了。她怔怔然地看着馬車遠去,倒不為自己可惜,反倒為他還未開始便悄然落幕的情愫。
沈雲竹回府後,府內寂靜,小廝提着燈籠在前頭引路,路過妹妹和妹夫的小院時,妹妹沈昭蘭挺着肚子正站在院門口觀望,他走上前去,
“你還沒休息么?”
沈昭蘭搖搖頭。
“你現在身懷六甲,要多休息。這次來長安,多住些日子。”
“哥哥不喜歡那個王小姐嗎?”
沈雲竹一怔,“你哥哥我打小就跟詩書相伴,現在也何妨如此。”
沈昭蘭盯着哥哥一會兒,垂着頭看着腳尖。
“昭蘭?”他喊。沒應答。等了一會兒,才隱隱約約聽到她的抽泣聲。
“你怎麼了?小樓欺負你么?”
沈昭蘭再次搖搖頭,不知為何,一想到哥哥也許會孤身一輩子,她就莫名地心酸,眼淚不住地流下。她命苦,曾遭不測,都是哥哥把她從火坑裏救出來。她跟哥哥相依為命。
“小樓告訴我的。原來你喜歡的是通哥。我一直沒發現。”顧小樓是個人精,他早就發現了沈雲竹對李安通有意思。
沈雲竹暗道今個兒真是,誰都知道了……只得硬着頭皮說,“我獨身跟她無關。”
沈昭蘭破涕笑道,“哥哥放心,你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轉身欲行。
他趕忙上前拉人,“千萬別!”一想到她會知道自己的心意,他連見她的勇氣都沒了。
“為什麼?哥哥是不自信么。還是你不敢跟秀哥競爭?因為他現在是皇上了?哥哥你學富五車,天文地理無一不精,無一不曉,還是國之棟樑,精明能幹,哪點比秀哥差?——長得也很俊。”她最後加了句。在她心中,哥哥是最優秀的。
“不。不是。”他額頭的青筋微跳,苦惱道,“哎。總之你別管。”
沈昭蘭自信地笑了一聲,“你放心吧。我不會很直白地說。難道哥哥不想要一個機會嗎?如果連爭取都不去爭取,那不是太可惜了嗎?還是哥哥對通哥的情意,不過是兒戲?”
“不是兒戲!”他立馬道,語氣頗為狼狽,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轉為低沉,“不是兒戲——是認真的。就是……”就是他已經習慣性討厭她了,實在是不敢直面那個深情的自己。她也不會相信的。
“那就好。”沈昭蘭心滿意足地回房去了。
沈雲竹心中無語,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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