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這幾日國喪,文武官員們難得平和一些。
趙鍾約“薛檀”見面的這天還要上朝。崔大將軍陰沉着臉,沒有發難,來去匆匆。穩妥起見,薛棠也沒對他窮追猛打,只是問了其他藩王到了哪裏。得知另有淮王、信王、楚王等人進京,才稍微鬆了口氣。
不過,她知道這是山雨欲來的寧靜。崔大將軍可能在擇選新君的時候發難,不能放鬆警惕。
窗外日光高照。京城百姓們發現沒鬧出太大動靜,便放下心來,日子照過。街上人來人往,吆喝聲此起彼伏,愈發顯得茶室里很安靜。
“殿下請用茶。”
薛棠回神,垂眸看着茶盞,卻懨懨地將它放到一邊。
“今日找我過來,究竟要談什麼?”
坐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平南侯世子,趙鍾。
在平南侯府生活的一年半載中,她很少見到趙鍾,但她深切體會到了趙鍾對平南侯府的掌控力。
能讓哥哥另眼相待的人,必定有兩把刷子。要在趙鍾手下做手腳,她很替太玄捏一把汗。
她這麼冷淡,趙鍾有些意外,“是雲霧茶不合殿下的口味?我讓人換一種。”
薛棠表情冷淡,看着重新騰起的裊裊茶霧,依舊無動於衷。
趙鍾微微皺眉,以為“薛檀”心煩朝政,說了幾句好話,見她仍然沒有反應,只得切入正題:“令妹的婚事,我與家母商量着,挑了幾個殿下之前見過的年輕子弟。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薛棠頓時怔住了。
她並不是驚訝趙鍾在“薛檀”面前的小心謹慎,而是婚約的對象。
她敢肯定之前定的是趙欽。前世那時候趙欽還規規矩矩的,沒暴露出本性,哥哥對他還算滿意。
現在趙鍾一看情況不妙,冒着讓人非議的風險,立刻把人選給換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早就知道趙欽不靠譜了!
說不定他早就知道崔大將軍要毒害哥哥的計劃,早就知道薛家可能要出事,才故意拿趙欽來應付薛家!
一團無名火在胸口燃燒,薛棠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終於端起了茶盞,“我怎麼沒聽說,貴府還有其他的嫡子?”
平南侯府的嫡子只有趙鍾和趙欽,難道要讓她嫁給庶子不成?
趙鍾覺得“薛檀”自從坐上輪椅,就愈發冷淡了,臉色也教人怵得慌。
他低下眼,細細思忖片刻,耐心解釋:“都是二房那邊的。三弟這幾日忽然病了,家母找了大夫幫他調養,說是要養上一年半載的,恐怕耽誤了令妹,這才換了人。”
她淡淡反問:“是么?”
趙鍾微笑點頭。
先帝還在時,曾經問過薛棠的婚事。然而那時候薛檀態度強硬,堅決不同意妹妹嫁入宗室,先帝只得作罷。
這事雖然沒成,風聲卻傳出去了,誰都不敢跟宗室搶人。所以薛棠的婚事耽擱下來,都十六歲了,去年冬月才定給了平南侯府。
薛棠轉手又把茶盞放下了,手指叩了叩桌子,“這事我得問過棠棠才行。等出了國喪,你着人安排一下,我讓她來看看。”
薛檀向來很寵妹妹。她這麼說,趙鍾覺得很合理,“有勞殿下了。”
商談完畢,趙鍾想留薛檀用飯,沒想到他抬手一招,之前隱身的青衣侍衛忽然出現,推着輪椅就往外走。趙鍾阻攔不及,剛看着他們下了樓梯,推窗一看,眨眼的工夫就出了茶樓,可見青衣侍衛腳程之快。
他站在窗邊等,過了一會兒,有人過來輕聲說:“世子,沒追上,什麼都沒聽見。”
趙鍾凝望着薛棠離去的方向,“薛檀手下能人頗多,你們追不上,也不足為奇。不過,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他問的不是跟在薛棠後面的人,而是在薛府附近活動的人。
自從陛下崩逝的那天早上,趙鍾心裏就埋下了疑惑。
他一直覺得這個“薛檀”不是薛檀。
雖然他之前透露過這種想法,但很多人都說他想多了。
那樣冷厲鋒利的氣勢,除了薛檀,還能有誰?
崔大將軍的事沒成,平南侯府頓時難做了。他怕薛檀已經發現了端倪,連忙邀人出來見一面。本想給自己吃顆定心丸,可他覺得很不對勁。
薛檀甚至不碰茶水。
難道薛檀下一個就要動平南侯府了?
趙鍾按住突突跳的眉心,順手端起了茶盞,眼神忽然定住了。
他將茶盞湊在鼻尖,極其緩慢地嗅了嗅。
清涼的茶氣之中,有一股淺淡的幽香。
這氣息不屬於任何一種香料。他能辨出來,純粹因為他身邊從來不缺女人。這應該是少女的體香。
“世子?”
屬下見他眼神震動,不可置信地連嗅一盞茶,還以為他被薛檀厭惡,心裏急瘋了。
趙鍾搖搖頭,眼前忽地閃過之前見過幾次的少女。
她沒有弱柳似的腰肢,只有一雙清凌凌的黑玉似的眸子。乍眼看去,像是看見了一口古井。雖是個女子,眼神卻彷彿在說,她能看透你心裏所有想法,她什麼都知道。
那時候他心裏還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女子,配他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着實可惜。
“不可能……”
女子始終只是女子,哪做得出如此大膽的事來?
趙鍾又搖頭,將茶水一飲而盡,轉頭就往外走,只在下樓的時候,下意識地又嗅了嗅指尖殘留的幽香。
***
出了茶樓,薛棠沒急着回府,而是在街上悠悠地逛了起來。
她很久沒見到熱鬧的街市了。這幾日半夜夢醒,都會懷疑自己是否做了個夢。此刻行走其中,終於有一種重歸人間的真實感。
“公子,我們現在去哪?”
薛棠攏着衣袖,抬眼看看周圍的店鋪,“就街角那家筆墨鋪子吧。”
輪椅推進店裏,掌柜笑眯眯地湊上來:“這位公子要點什麼?小店新來了些筆墨,您要不要……”
薛棠打斷他,“其他的都不要,拿桐花煙和冰紋紙來看看。”
掌柜連忙讓人去拿,自己告了聲罪,親自去沏茶。薛棠隨手拿起一本書,聽見身後欲言又止地問:“公子,這該不會是買給沈公子的?”
薛棠挑眉:“你倒機靈,消息也靈通。”
薛檀好茶,對筆墨要求不高,能寫就行。薛棠愛書,尤其喜歡孤本珍本。放眼整個薛府,只有沈江流如此雅緻,對筆墨紙硯情有獨鍾。
每日給她推輪椅的侍衛名叫青玄。他嘿嘿兩聲,“公子想給沈公子送點筆墨,讓人來買就是了,何必親自過來?”
薛棠搖頭,“這不一樣。我親自來買,是我的心意。”
兩人說話間,茶到了,桐花煙和冰紋紙也到了。薛棠隨手拈起一張,對着日光抖了抖,只見紙面上隱隱透出白瓷冰裂紋一般的紋路,貼在鼻邊輕嗅,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這紙不錯。”薛棠又驗看了桐花煙,這墨條不難聞,反而有一股淡香,“墨也不錯,都包起來吧。”
青玄掏錢,掌柜一邊包好筆墨一邊恭維道:“整個京城只有小的這兒有桐花煙和冰紋紙,而且是上好的品相,還是殿下有眼光……”
話音未落,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來。掌柜驚覺失言,連忙閉上嘴,討好地笑着,將筆墨遞上去。
薛棠靜靜坐着,目光仍然盯着他。青玄上去接,然而還沒接到,忽然門窗“咣當”一聲巨響,耀眼的陽光隨着漫天木屑飛進來,將好端端的鋪子撞得七零八落。
青玄眼疾手快,門窗剛有異響,他就帶着薛棠退到了角落裏。掌柜反應不及,圓潤的身軀隨着破爛門窗一齊撞向了博古架,跌落的銅觚正中他胳膊,疼得他哎喲喲地叫。
薛棠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桐花煙和冰紋紙,“還在國喪,京中就這麼熱鬧,平日裏這些人指不定怎麼鬧騰。”
青玄憋着笑,“公子,京城廟再大,也裝不下這麼多尊佛。”
薛棠抬眼看去,只見一個穿着親王品服的男子趴在門檻上,發冠都被打飛了,另一個年輕男子穿着便裝,看不出品級,但腰間的玉佩已然昭示了身份。
兩人似乎沒想到鬧出這麼大動靜,頓時都呆住了。感覺有人在看自己,更是一齊看向薛棠,臉色瞬間拉下去。
京中坐輪椅的,還帶了個青衣侍衛,難道是……
薛棠嘴角扯了扯,露出個公事公辦的微笑:“楚王,宣王世子,真是巧了。”
兩男子下意識對看一眼,心裏同時閃過一個念頭: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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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棠:把我送給沈公(gui)子(fei)的禮物都撞沒了?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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