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靈秀
靈秀有個妹妹,叫毓秀。
她們兩個是一同被賣進劉家的莊園的。當時她們兩個一個七歲,一個四歲,原先也不叫靈秀和毓秀,是劉家的主人給起的名字。
靈秀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父母長什麼樣子了,也不記得自己和妹妹曾經叫什麼,她只記得自己一直很餓,很冷,從前的世界到處都是灰濛濛的。
這種記憶雖然模糊,但是卻很深刻,像是刻在股子裏頭一樣。
所以當她們進了劉家莊園之後,覺得自己太幸福了,對劉家一家人都很感激,覺得是他們拯救了自己。
聽說惹了他們不高興,依舊會被賣出去,她很害怕被嫌棄被賣出去,所以她很聽話,也教育自己的妹妹毓秀要聽話,這樣才能一直有吃的有穿的。
即便是吃的東西要搶的,但是也比以前好多了。
她能搶不是么,甚至還能替自己的妹妹搶一份,食物就在眼前,只要足夠努力就可以。
總比在外面,連個食物的影子都看不見。
十六歲之前,她們只見過劉家主人一面。就是買進來的當天,梳洗乾淨了穿了新衣服的那一天,她們站得整整齊齊的排在院子裏,總共三十多個孩子,最大的不超過九歲。
主人挨着看了看她們的長相,滿意地點了點頭就走了。
十六歲之後,她第一次被叫到宴會上表演,又見到了劉家莊園的主人,當時有宴會上還有許多許多人,大家都對她讚不絕口。
她很高興,覺得自己安全了,終於不用擔心自己會被趕出去了。
然後,劉家的主人就指着宴席上的一桌飯菜,指着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說道:
“伺候好這位大人,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一桌子菜,都是你的。”
那是一桌宴席上吃剩下的剩菜。雖然是剩菜,可是那些錦衣玉食的人並不知道餓,只動了一不到一半。
靈秀看着桌上那紅潤潤的肉,鼻子中嗅着誘人的香氣,眼睛中閃着光亮,咽了咽口水答應了。
當時她什麼都不懂,滿腦子裏頭都是即將要吃到嘴裏肉。因為想着那些肉,所以異常的聽話,更沒有覺得難過。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只知道,那頓宴席上的剩飯,真的很好吃。
甚至她覺得自己因為聽話被獎賞了,特別的高興。
她餓啊,刻在骨子裏頭的餓。
這樣的宴會又有了幾次,一次她站在了客人的面前時,就聽見客人跟劉家的主人可惜的說:
“這舞技和身段確實是不錯,就是這長相稍微差一些,要是能將她那個妹妹那模樣按在她的身上就好了。”
“哎,誰說不是呢!毓秀現在漸漸地長開了,那五官那眉眼,再加上那小臉上還帶着點兒稚氣的肉,別提多可人疼了。就是可惜,不夠機靈,沒有個能拿的出手的才藝。”
客人笑着說道:
“不夠機靈就自己留着啊。這個送出去,好看的自己留着用不是正好?”
劉家主人聽聞,也露出了一樣猥瑣的笑容來,應和道:
“這倒也是。”
在一旁聽着的靈秀震驚了。她當時並不明白他們這些話的含義。
只知道自己不夠漂亮,就要被賣出去,繼續過着從前飢餓寒冷的日子了。而她的妹妹,她一直照顧着的妹妹毓秀,因為比她長得好看,就要被留下來了。
“姐姐,推我。”毓秀坐在鞦韆上,天真無邪地笑着對她說。
毓秀確實長得很好看,笑起來連她都覺得心動。
靈秀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心中恨得發狂,伸着的手從鞦韆的繩子上移到了她的後背,猛地將她推到了地上。
毓秀笨拙的一頭栽倒在地上,鼻子被磕破了,流了血,捂着嘴凄慘地哭了起來,不明白姐姐為什麼會這樣。
靈秀就那麼冷冷地看着她,說:
“你怎麼不死?”
後來,她就真的死了。
當毓秀身上蓋着破衣服被抬出來的時候,靈秀整個人都是懵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猛地掀開了蓋着她頭臉的衣服,就看見她那張還帶着孩子稚氣的臉成了灰色,赤身裸體滿是傷痕。
她真的死了,再也沒有人威脅到她呆在劉家的機會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開心。
一點兒也不開心。
“一點點兒的年紀就狐媚成那樣,活該被玩死了呢,聽說那天好多人……”
跟她們住在一個院子裏頭,每天一起搶包子的女人們,都這樣說,語氣中帶着幸災樂禍。
原來她們跟她一樣,那麼恨毓秀。
原來美貌不一定是禮物,還有可能是詛咒。
只是不同的是,她們因為毓秀的死很開心。
靈秀開心不起來,自從妹妹毓秀死了之後,她腦海中經常會出現那一幕:
那天毓秀坐在鞦韆上,扭過頭笑着讓她推她……毓秀被她推倒,笨拙的栽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委屈驚慌地看着她哭。
不知為何,從那以後,她那骨子裏頭的飢餓突然就被治好了。
劉家人將再好的食物放在她的面前,腦海中只要一想到毓秀,她就飽了……
……
……
後來,她報了仇,從劉家莊園那些人的屍體上踏過的時候,心中沒有恐慌是假的。
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以後怎麼生活,甚至覺得自己馬上也要死了。
尤其是那些人去而復返的時候,她差點以為自己要跟毓秀同一個死法。
這個時候謝元出現了。
當她與謝元對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她跟她認識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樣,她覺得自己有去處了。
但是同時,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再也不會隨隨便便因為一頓食物,就對別人心生感激。
她知道,天底下沒有免費的施捨,如果有,一定是貪圖了她的什麼東西。
她以為,謝元眼睛裏頭的憐憫,是需要一個女人。所以想盡辦法的勾引她。
可是當她知道謝元是個女郎的時候,有一瞬間是懵的。
是,天底下不會有人平白無故的對她好,必定會有所圖。但如果沒有所求,就說明並不需要她。
她再也沒有地方去了,她需要呆在謝元的身邊。
記憶中那種饑寒交迫,灰突突的世界,依舊會讓她覺得恐懼。
為毓秀為自己報仇之前,她不怎麼想過後果,報了仇之後,那種恐懼似乎又回來了……
她一定要讓謝元需要她,可是她卻不知道如何讓謝元這樣的一個女人需要她。
她從小到大,受到的培養,都是為了取悅男人。
她本可以轉而去取悅沈留禎。可是每當跟沈留禎的眼神對視的時候,她都會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氣來。
她需要謝元,只有謝元才是她需要的。
可是謝元,不需要她。
這讓她很恐慌。恐慌自己被丟棄,被驅逐進那個饑寒交迫的世界裏。
畢竟現在只剩她孤身一人,連陪着她受凍挨餓的妹妹也沒有了。
她知道,自己的吃相很難看,死皮賴臉粘着謝元的樣子很惹人討厭,可是她控制不住。
那個時候她經常會想起當初在劉家莊園跟其他女孩兒一起搶包子的日子。
她厭惡自己那麼蠢,那麼卑微,活得就像一條狗,又捨不得就這麼放棄由此換來的好日子。
她一邊想要尊嚴,一邊想要食物。可是她命中注定只能選一樣。
沈留禎說得對,她想要的太多了。
所以,她選擇放棄尊嚴,選擇食物。如果只是需要一頓包子而已,那就不必費盡心思的去贏得謝元的重視了。
因為她知道,謝元救她的時候,並不是要圖她什麼,只是順手救了。天底下還是有免費的施捨的。
雖然謝元不需要她,但是一頓飽飯,一處暖屋,她還是會提供的。
可是後來,當她在石余財庄的府院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蹲在地上搶東西吃時,她終於發現……食物填不滿她內心的飢餓。比起食物,她更需要尊嚴。
尊嚴,就是不再被人隨意利用,不再被人輕賤。
於是她選在眾目睽睽之下,甚至是魏國皇帝的面兒,一簪子刺了下去,殺了那個想要利用她的人。
那一刻,她感覺刺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所有人欺辱她瞧不起她的貴族們,還有一直以來,控制着她的那饑寒交迫的噩夢……
那感覺,真爽快。
……
……
“你說,真是奇怪了,當我選擇要尊嚴的時候,食物竟然也有了,這是為什麼呢?”
靈秀歪在榻上,從眼神中透着回憶的迷茫,問。
她現在幫章青經營着一家青樓歌坊,成了一個能夠肆意跳舞,又不必委屈陪客的老鴇。暗地裏,自然也是幫章青收集官場消息,打探隱秘。
章青看着她笑了,回答道:
“因為要食物的人很多,要尊嚴的人很少,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姑娘用氣節換來了尊嚴,章某願意厚待姑娘幾分。”
章青放下了酒杯,又加了一句,說:“當然,這裏頭還有謝元和沈留禎的囑託。你說……謝元在那邊過得順心嗎?”
靈秀冷笑了一聲,嘲諷章青的操心,說道:
“當然順心了,有沈留禎那個禍害在,謝將軍不能吃了虧。他連我扒着謝將軍當擋箭牌都看不下去。”
章青沉默了一瞬,嘆了口氣說道:
“……那估計是,有沈留禎幫她,她應該不會在像從前一樣那麼艱難了。你也是,為什麼非要拿他放在心尖兒上的人當盾牌?謝元不在意,他肯定沒有那麼大度,害得你差點丟了命……”
靈秀眸光一轉,不屑地說道:
“那是我自己選的。我要是不願意,謝將軍來接我的時候,我就跟着回去了。他又能拿我怎麼樣?”
章青摸了摸鼻子,猶豫了一瞬說道:
“那可不一定……那天你要是真跟着回去了,並且接着將謝元當擋箭牌的話……”
靈秀吐了一口氣,眸子中閃着回憶的光亮,感慨地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弱者再可憐,做出拉別人擋刀的事情也可恨。更何況謝將軍是他心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