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許多年以後(2)
半個月後。
琉縣的河面上停了一艘官船,兩岸的楊柳依依,夏日的風景秀麗。
船艙裏頭,沈留禎和當地的幾個名士、官吏一起宴飲,還有絲竹舞姬在旁助興。
他本來就交友廣闊,自從從朝堂退出之後,也不怕自己喝醉了說錯話。能喝酒了,就越發的能聊到一起去了。
一個畫師喝的醉醺醺的,口齒不清地問:
“……沈大人是不是有什麼養生的妙法?你我同年,可這長相最少得比我年輕十歲,真讓人羨慕。”
沈留禎喝得眼睛亮晶晶的,那雙桃花眼顯得越發的深邃,他笑着說道:
“要說羨慕,我還羨慕你們呢。我倒是想留個鬍子,一看就德高望重的樣子多好。就像我岳父那個樣子最好。”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愁苦地說:
“可惜啊……我家謝將軍不讓。”
另外一個世族子弟面露可惜之色,說道:
“謝家家主已經離世兩年了吧?說起來真是可惜,想當年謝氏一門人口眾多,權傾朝野,多大的榮光。現在人口凋零,終是起不來了。”
沈留禎端着酒杯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氣氛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幾個人互相遞了個眼色,有人緩解氣氛說道:
“話不能這麼說。謝家又不是沒有子嗣,聽說謝將軍的弟弟謝光的學問也不賴,如果謝將軍和沈大人肯扶持一二,他想在朝中任個官職豈不是輕而易舉?只要朝中有人,想恢復昔日的榮光還不是遲早的事情。”
“……說得也是。”一群人連連附和着。
在琉縣裏頭,縣令就是最大的官了。更何況大家都知道沈謝兩人是從平城退下來的。雖然是被貶,但是樹大根深,人脈決定了地位。
這些人懼怕沈留禎的關係,所以都是哄着他的。
沈留禎輕輕地笑了笑,說道:
“你們有所不知,正因為當年的株連慘案,岳父大人不支持謝家直系再涉朝堂,怕有危險。我家謝將軍之所以做了官,因為她是個女郎,而且家裏也管不了她才會這樣。”
沈留禎說罷,一眾人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有人附和道:
“謝家門生眾多,其中尤其是沈大人最為出息,雖然他不姓謝,那也是全了謝家的傳承,是吧?”
“可不是么?這就是當年岳父大人的宏願。所以我現在就想繼承他的宏願,多教幾個學生。幾位閑來無事,也去我那學堂給孩子們上上課。”沈留禎說。
“那是自然……”
“沈大人吩咐,我們自然願意肝腦塗地。”
“哈哈哈哈……”
氣氛又活躍了起來,幾個人舉杯相祝。絲竹之音伙在氣氛里,餘音繚繞。
沈留禎端着酒杯心想:還有一個原因,他們夫妻兩個做了輔政大臣,本身就夠遭人忌憚了。
謝元還殺了皇帝的保姆……就是怕皇帝哪一天要殺他們,連累了謝光。他倒是想支持,實在條件不允許……
不過,從今以後,這個危險就解除了。
沈留禎想到這些,臉上露出了些滿意的笑容來。
正在此時,外頭的船夫突然喊道:
“沈大人……岸上有人追着船跑,看那個樣子,好像是……好像是你家夫人謝將軍。”
沈留禎抬了一下眼睛,神情有些緊張。他坐直了身子,伸着脖子往船艙的窗戶外頭看。
其餘的人也都看了過去。
只見岸邊上,謝元一身男裝,腰間佩劍,英姿颯爽的騎在馬背上,風雷電掣般由遠及近,穿着樹林就過來了。
畫師奇怪地說:
“看樣子,好像是有什麼急事啊。”
“不會是來抓沈大人的吧?不讓你飲酒作樂?我家夫人有時候妒忌勁兒上來了,就是這般氣勢洶洶的樣子。”另外一個人扒着窗戶說道。
舞姬還有彈奏的樂奴也顧不上演奏了,都跑到了窗口去看怎麼回事。
沈留禎眼神越發的緊張了,但是嘴上卻替謝元喃喃地辯解道:
“她哪是一般婦人,才不會管我宴飲作樂的事情……妒忌更不用說了,我也不敢啊。”
聲音帶着顫音,甚是心虛。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畫師一聲驚呼:“快看!謝將軍要過來了!”
沈留禎連忙站起了身子,就見謝元從馬背上飛身而起躍入了水面,身姿輕靈矯健,像是一隻燕子似的掠過水麵,只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場面甚是奪人心魄,船艙裏頭的人霎時間都看傻眼了,頓時寂靜無聲。
可是眾人還沒有看夠,謝元的身影消失在了船艙的視線以下。緊接着“咚”地一聲響,一雙手扒在了船沿上,嚇得眾人一個激靈。
謝元翻身而上落在了甲板上,她的衣擺隨着腿部的動作展了開了又落下,雖然沾了些水漬,但甚是瀟洒。
惹得那些個舞姬樂奴都紅了臉,一副嬌羞驚喜的模樣,偷偷地看她。
謝元臉色凝重,一臉寒霜,甚至是藏了盛怒。
她落地之後片刻不停,按着腰間的佩劍就朝着沈留禎過來了。
沈留禎這個時候還端着酒杯,可是酒杯裏頭的酒水都已經被他抖的差不多了,勉強擠了個笑臉,說:
“阿元威武,我真的什麼也沒幹啊……”
謝元咬了牙,見周圍這麼多人,她的丹鳳眼輕輕地抖動了一下,沉聲問道:
“什麼也沒幹?什麼也沒幹你怕什麼?!”
“我……我怕你以為我幹了什麼呀……”沈留禎努力微笑着說,笑容頗為的假,那眼神彷彿在說,阿元,有外人在,多少給我點顏面。
船上的這十多號人靜靜地看着他們,都是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夫妻兩個打得什麼啞謎。
謝元心想這話也不能當著眾人的面問,她正在氣頭上,不想殺他已經是照顧多年的夫妻情分了,隨即說了一句:
“回去再說!”
伸手就拽着沈留禎到了外頭甲板上,一腳將他踹進了水裏。
沈留禎掉在了水裏,什麼話都沒說乖乖地往岸邊游,像是一隻可憐的、被拋棄的雛鴨子,任誰看了都不由地心生憐憫。
可是估計是衣服太沉了,他撲騰了還沒有幾下,就要往下沉。
謝元見狀,只得跳進了水裏將他撈了起來,兩個人一起往岸邊遊了過去。
船上的人看着這一幕都傻眼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一個人說道:
“我滴乖乖……都說沈大人懼內至極。我要是他……我也什麼都不敢……”
另一個人年紀大些,出於男人的同理心,鼓起勇氣衝著謝元喊道:
“你將他踹進了水裏,還得自己去救他,何苦來哉?”
那語氣頗為的語重心長。
謝元絲毫不理,她一聲不吭地將沈留禎拖到了岸上,將沈留禎往草地上一扔,就站在那裏喘着氣,冷冷地看着他。
兩人都是一身的泥水,頭上掛着幾片萍草葉子,水漬順着髮絲就往下滴,滴滴答答的。
河流上的船飄遠了,謝元的馬兒踱着步子自動的跑到了他們的身邊。樹林幽靜,四下無人。
沈留禎側過了身子,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着,過了一會兒說道:
“阿元……你這是要冤殺親夫啊。”
謝元微微眯着眼睛,忍着怒火,質問道:
“你今早收到了公文,是陛下駕崩的訃告,然後你就跟學堂的孩子們說,今日有喜事你要去喝酒?!!你還說跟你沒關係?!
前幾日你就在動歪心思,詛咒他死在你前頭,現在他就死了,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沈留禎轉過了身子,撐着身子仰着臉看着她說道:
“難道不能有這麼巧的事情嗎?!他的死一定跟我有關係?!阿元,我將權利都交出去了,暗探細作我都沒有。我怎麼殺他?而且訃告說他是病死的!”
“他病什麼?他才二十多歲,一直身強體壯,出征回來才一年多,之前都沒有徵兆,怎麼可能突然間病死?!”
“那你可以去信去問馮太后啊,問我做什麼,我遠在千里之外,我能知道什麼?”
謝元氣得胸膛起伏,她雙手插着腰,轉過身子踱步子轉了一圈,然後又問:
“那你高興什麼?!他死了你高興什麼?”
沈留禎從地上爬了起來,理直氣壯地回道:
“我為什麼不能高興?他死了,魏國沒有亂,說明馮太后穩住了局面。從此以後不用擔心皇帝跟咱們有仇了。
咱們的兒子可以時常回家,再也不用四處漂泊。咱們的親朋好友,克三德、關義飛,還有你的那些親兵,他們也可以放心的時常來往。”
沈留禎說著,激動地一攤袖子,說道:
“天底下我最大最危險的仇家死了,還不許我高興了?!”
謝元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神情難辨,半晌才吐了一句:
“你總是有理,我說不過你。”
她頓了頓,一邊努力地分辨着沈留禎臉上的表情,一邊帶着凄涼的語氣說:
“可是……留禎,你要是真的對他動手了,我可就太失望了。即便他沒有他的父親有想法有魄力,可是他至少是個正常合格的皇帝。培養一個正常合格的皇帝容易嗎?
馮太后老了,太子還那麼小,誰能保證他能比陛下好?誰又能保證馮太后能等到太子長大成人?”
沈留禎頭疼地捂了捂額頭,氣弱地說道:
“我就是怕你這麼想我,我才不敢告訴你的……也是,誰讓我嘴賤,前幾天才詛咒他了呢?可是,真的不是我乾的!我要殺他早殺了,我能等到現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