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青梅打竹馬
江為謙輕車熟路,在一片拆遷后的廢墟中蜿蜒。
許栩踮起腳尖,慢騰騰,心怕跟丟了。隨着逐漸深入,路旁有個破五金店招牌立在矮牆邊。
“幸福…五金店,這名字有點熟悉哦?”
許栩左右晃悠,用腳丈量磚頭落地的廢墟,腦瓜瘋轉,要捉住隨風而過的線索。
啊,想起來了。
“這不是我大姑家附近嘛,我還在五金店看過還珠格格!”
許栩彎出笑容,回憶起曾經。
父母再婚後,在哪裏住都不舒坦,她去了買早餐的大姑家住,爸媽給點生活費,她就在那兒住了三年。
雖然給了生活費,但不做點家務還是覺得白吃白喝,於是許栩幫大姑拖了兩年的板車,幫他們把移動的早餐鋪子送到集市口,收班再運回來。
大姑的兒子,她的哥哥,比她大一歲,那時沒少戲弄她,那時候背地裏悄悄哭過好幾次鼻子。
“都過去多久了,房子拆遷后大姑也搬到了市裡住,估計哥哥也找到新的人欺負了。”
許栩從不難過過去,她擅長往前看。
哎呀,人跟丟了。
許栩小步跑,繞着房子左右轉,氣喘吁吁,終於隔了三個樓房,在一個角落裏看見了他。
“炸彈,四個Q。”
“哎呀,你是不是出老千哦,回回都是你贏。”
四個中年人在打牌,江為謙穿着乾淨的襯衫,站在旁邊看,看得很認真。
許栩趴在拐角處偷看:這個江為謙也真是的,萬一那幾個人欺負你,你可怎麼辦呢!
許栩暗中觀察,江為謙的聲音傳過來。
“今天沒有人下圍棋?”
“洪老頭兒幾天沒來了,也就你和他下棋,你不來他也不跟我們打牌,沒勁,就不來了。”
“你們知道他住哪兒嗎?”
“你還要追到家裏找他下棋啊?癮兒這麼大,咋不當國手呢。”
這人嘴裏酸溜溜,另一個正在洗牌的說:“人家不當,是沒時間,不是沒本事,你就別嫉妒了。”然後對江為謙說:“你沿着這條巷子一直走,走到看見河的地方,找個斜坡滑下去,他就在橋洞。”
“好,謝謝。”
江為謙接的快,行動的也快。
打野派的人看着他,嘴裏發出嘖嘖聲,“怪人跟怪人一對兒。”
“好了好了,這把黑桃三兒在誰那兒?”
…
許栩聽到關鍵詞,原路返回,從另一個方向極速奔跑,追趕上去。
“江為謙,江為謙。”
河道旁邊一條筆直的單車道,靠岸一邊生長着自由的野草,歪歪扭扭的姿勢看得出風的方向。
江為謙回頭看,背上的書包還是出校門時的樣子,很是驚訝,“許…大笨蛋,你怎麼在這兒?”
許栩一手搭在江為謙手臂上,“你跟我走…”
江為謙一個自然動作,甩掉許栩的束縛。
許栩嘴裏“別跟他們玩兒”應聲落下,場面有絲尷尬,河道里的灰鴨適時鳴叫兩下。
噶,噶。
優雅地划水而過,也划走了兩人的沉默。
“那個,你跟蹤?”
“那個,我路過,這附近好多壞人,好心提醒你。”
“壞人?這地兒我以前常來,很熟悉的,你是看見了三大爺了吧,就打牌的那幾人。”
許栩愣神,不敢相信,“你認識他們…”
難道保送清華的好學生,私底下是混混?許栩沒忍住害怕心思的肆虐。
江為謙看她略略閃退的身軀,終於捨得解釋兩句。
“荷橋是我媽媽的老家,我小時候在這邊長大的,這老街沒拆的時候,我就跟附近的大爺大叔們熟,以前三大爺他們就在修車鋪里打牌,我還跟這兒橋洞下的洪老頭兒是老棋友,剛回來想看看他。”
敢情…是我想多了。
“不好意思哦,我以為…誒,你小時候經常在這兒?我也在這兒附近住,難道我們小時候見過?”
不會這麼巧吧,許栩想。
不是吧…江為謙也肅起了臉,“應該不會吧……”
兩人對看,一個眉頭緊張,一個手指抽搐。
“幸福五金店。”
“江姐小麵館。”
兩人異口同聲,然後抑制不住飛揚的手臂。為對方說出的字句激動。
“以前這路口準備裝紅綠燈,居民抗議所以沒裝。”
“一個賣水果的投訴隔壁剪頭的燈球太亮,閃着他家孩子做作業,所以…”
“不小心用西瓜砸了店裏洗頭的大爺,砸暈了。”
兩個來回,你一言我一語兩人居然還說默契了。
歐,耶!
合了掌,不小的響聲驚動了河裏的灰鴨,它們遛彎兒回來了。
噶,噶,又是尷尬。
男子漢先出聲,“你以前住哪兒?我外婆住南棟一樓,那時養了條牧羊犬,黑白的。”
“是你!是你!我之前餵過它吃火腿腸。”
安迪很少親人,除了…“你!”
哇。
小江為謙和小許栩,以前可是好夥伴。
許栩上前親昵地颳了刮江為謙的鼻樑,跟小時候蹭他的肉臉蛋一樣。
“小胖子,你瘦了!比姐姐我還高。”
江為謙笑笑,“現在可我是大哥,當初你說的,不以年紀,以個頭兒。”
“好吧,讓你當一回,我才不稀罕。”
兩人邊聊邊走,五米左右螃蟹般橫着走,愣是走出十米遠。
江為謙先跳起來,一屁股坐在欄杆上,許栩輕輕靠住欄杆,兩人中間隔了一米遠。
許栩還是感嘆,“沒想到啊,我們現在是同學,快畢業了才見,噗嗤。”
她想到了香菜之爭,和學校的唇槍舌戰。
而江為謙卻想到了別的,“你現在好嗎?”
“哈,我好着呢,怎麼了?”
“你之前怎麼不給我回信,我去市裡上學,當時還…挺難過的。”
江為謙深情地注視着她,許栩快速展現笑顏,把忍不住的落寞藏在身後,她不敢看他,轉看來時的風景。
“我沒過多久就搬走了,不跟大姑們住了,住在學校也沒收到信,我想着你肯定交了新朋友了。”
“是啊,沒有朋友我該多寂寞啊,我當然有新朋友啦,我想你也是,藍聖。”
“嗯,聖哥很好。”
“…”
這一片了無人煙的居民樓,好幾年前可特別熱鬧,是荷橋最多城市戶口的地方。
許栩正初一,身邊沒有父母,學會了看眼色,放學第一時間去幫大姑收攤。
把粉紅色的卡通書包放在板車上,兩手搭在扶手上,身體與地面呈三十度,腿腳蹬地,拚命使勁兒。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希望不要有認識她的同學,“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就讓她安靜地回到家。
等再出來,就又是那個小公主。
“嘿,終於看見你了,安迪特別想玩球,我們一起玩吧。”
小江為謙人畜無害地,牽着那條黑白牧羊犬安迪,在大姑家菜圃旁站着。
許栩剛濕透了一背,打算洗澡,但哥哥在廁所拉屎,久久不出來,傳出陣陣和寶貝玩具對話的聲音。
許栩出大門,吹風晾乾衣物,順便歇歇。
就遇到了舒適、自由,渾身散發充足光合作用的陽光之氣的男孩。
“不去,你跟你的狗兒玩兒去吧。”
哐當。
小許栩又回到了昏暗無情,算是暫時避風港的大姑家,把搞不清楚狀況的江為謙關在門外。
“媽媽說的,女孩子很難捉摸是真的…”
安迪“嗚嗚”撒嬌,嘴裏喊着藍色的小球塞到小江為謙手裏,他“好,好”答應着,跑兩步,把狗子脫繩,起棒球范兒向前面狠狠扔着小球。
“安迪,快…”
哼。
小許栩關掉紗窗,把偷看的眼神收回來,不再吝嗇。
此時許栩兩手把住河道欄杆,像是又重新扛起了超越身體負荷的木板車重擔,幸好這一次她不用拚命了。
但也要捏住,狠狠地,把手指皮肉捏白,讓手上的老繭好看一點。
她的手,大大的,如成年男子,有很多紋路,跟找不到頭尾、絞起來的耳機線,還硬邦邦的。
不夠女孩兒,若是男生含情脈脈,牽起這雙手,眼神也會清醒幾分,掃落幾分美麗。
她當時唯一的朋友突然離開了,回到了屬於他的地方。
這個算得上她的初戀的人,是最初的王子幻想。
“江為謙。”
許栩甜甜地對他笑,彎彎的眼睛,細長深邃,眼珠里黑暗,藏着許多奇妙。
“你還生香菜的氣嗎?還有我說你的壞話。”
“哈哈哈。”江為謙想起兩人的火鍋店相遇,真是緣分,不是孽緣。
“當然不生氣,都給你吃,你想吃多少給你準備多少,我真高興,又看見你了。”
江為謙想為她拂掉河風吹散亂的頭髮,那藏在外套裏面的兩個低馬尾躍躍欲試,在細風中蕩漾,跟野草的姿態相較,尖尖的下巴凸顯微微抿的嘴唇。
“終於…”許栩默念。
嗯,終於。
江為謙看着這個女孩,從她十一二歲開始,在她知道和不知道的時候,默默注視了許久。
他見過她推着板車上橋,兩個馬尾有個散了,站在小橋的至高點,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只能兩腳狠狠踩地,不讓下坡順滑的板車把自己卷到車輪子地下。
等到了平地,她悄悄回到橋上,撿起她那扎了許久的胡蘿蔔發繩。
她咚咚跑來,小江為謙趕忙把臉躲在高大的蘆葦裏面,直到小許栩繼續拉着板車回到大姑家。
“小兔崽子。”
哎呀,小江為謙轉身,看到了老頑童洪老頭兒,他又喝醉了,臉蛋紅撲撲的,手裏有袋開封的荷蘭豆。
“喜歡?”
“不是!”小江為謙羞紅了臉,他真的沒想那麼多,只是意識到小許栩的心情,所以才鬼鬼祟祟。
洪老頭扒拉他,像是脅迫,“走走走,下盤棋,下贏了我給你兩塊錢。”
小江為謙掙脫,“不,我回家寫作業了。”
實際上內心:上次贏了你賴掉了,現在你的信任值太低。
但小小的他抵不過大人力氣,雖然洪老頭已經五十多了,但那時候身體還硬朗。
終於,洪老頭二十平米的毛坯房內,火爐的碳餘熱把屋子裏烤得熱熱的,洪老頭一盤沒下完,就睡著了。
小江為謙捏捏他的鼻子,嘴巴,“應該短時間不會醒了吧?”
重重點了兩下頭,下了決定,衝出了小屋子,朝許栩家跑去。
他一走,洪老頭便睜開了眼,嘟囔着:“小屁孩兒,還不是承認。”
然後自己黑棋白棋下起來,左手掏荷蘭豆,動作熟練。
奔跑的時候,人的心臟在劇烈跳動,但聽不到聲音,連帶着周圍汽車、商店裏也沒了聲音,人們張合嘴,小狗汪汪,世界寂靜了五分鐘之久。
直到—
“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了!”
小許栩特意穿了條粉色紗裙,肚子上一個帶着皇冠的公主,嗔怪着,眼神在自己裙子上流轉,露出几絲自豪。
她一說話,世界就有聲了。
江為謙站起來,簌簌的聲音,運動鞋膠底和瀝青路的摩擦,左右遊離的許栩的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好奇他下一個動作。
“我等你很久了。”
江為謙一步步靠近,白凈的臉很靠近,許栩的臉唰紅了。而江為謙還在逼近,像是專註盯着什麼細枝末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