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亞平陵海灘
天色已然破曉,天空陰沉灰冷,悲風已不再怒吼。沈遇已將師父的屍首放入冰棺之中,水晶冰棺。他不知道這水晶冰棺是什麼時候就已準備下的。
這島上的一切事物都先於沈遇的記憶而存在,他能夠記事起,就已是這個樣子了。師父應該是在他被送到這裏以前,就早已隱居在此了。他只知道師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鑄劍大師。至於師父其他的過往,他幾乎是一概不知道。
沈遇此時面色已平靜。平靜如死灰。一個人悲傷到極致的時候,豈不是神色里連悲傷都已不見的?沈遇此時眼淚也已流干。他的裝束已經換了。換成一身黑衣。他去藏劍閣取了殘月刀,然後將水晶冰棺移入藏劍閣。這水晶冰棺少說也不下千餘斤的重量,他卻生生將之搬了進去,又仔細檢查過棺蓋,然後轉身走出藏劍閣。據說屍首放在水晶冰棺之內,永遠不會腐爛。
沈遇已將藏劍閣鎖上了。這座輝煌的宮殿已是墳墓。沈遇背上背着那柄天下無雙的刀。他並未留在島上服喪。他的前往中原,看起來匆忙且突然,實則已經過了深思熟慮。只有越早前往中原,查找師父被害的線索才越容易。師父乘坐回來的木筏已完全廢棄不能用,沈遇自己伐木重造木筏。
海是銀灰色的。沈遇將造好的木筏推到海灘上的時候,已是正午。海浪湧來,木筏借海潮退卻之勢,迅疾地漂向大海。
頭頂着炎炎烈日,沈遇划起了槳,海岸離得越來越遠,暮晚之時,已完全看不見。入夜之後,沈遇還憑着星象辨識方向,繼續划著木槳。他雖是第一次出遠海,可憑藉自身豐富的海洋地理知識和星相學知識及經驗,仍能輕車熟駕,應付自如。
第七天入墓時分,沈遇在亞平陵城上了岸。
這七天裏,他雖在日夜不停地趕,可他並不覺得累。划槳跟他拉風箱比起來,實在是太輕鬆太微不足道。
岸上已是一片燈火。
這一路上,沈遇既未遇上鯊魚,也未遇上風暴。這一條路線,師父無數次向他描述過,他將兇險的海域一一避過了。
海灘上海風陣陣,說不出的溫暖。出海的漁民們正在相繼返航,有的滿載而歸,有的空手一無所獲,不多時岸上已泊下無數漁船。漁民們臉上是久經勞苦的風霜,眼睛像海水一樣,灌滿了生活的酸楚和咸澀。有的漁民一上岸,就急匆匆鑽進海灘上的帳篷里找女人。只有女人們溫暖的懷抱才是他們的歸宿他們的家。
這些善良美麗的女人們,往往有着最浪蕩的熱情和最嫻熟的技巧。她們通過眼睛就能夠輕易了解到男人們心底最渴求的是什麼,並且總是以最大的熱情儘可能滿足客人的要求。她們的眼裏,有落寞,有傷痛,有貧苦的悲哀,有對生活逆來順受的忍耐,當然也有未來,也有憧憬。她們每一天都儘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滿含風情。
沈遇雖還未經世事,卻也能夠大致猜到這些熱情的女人們她們的熱情和微笑的含義,當那個最年輕最漂亮的女人婉兒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的臉突然紅了。他心底湧起一陣隱秘的羞恥和不自在。他未搭理婉兒,匆匆走過去。這是這一片海灘上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事,他卻像是很害怕。
婉兒身上的香氣吹散在風中,沈遇的心跳忽地加快了。他的身後是女人們發出的一陣歡笑,善良的,調侃的,肆意的,帶着微微的嘲弄的意思。沈遇感覺得到婉兒也跟着她們在笑,她的笑聲是苦的,有着悲涼的意思。頗為狼狽地走出了很遠,他心跳都還很快。
海水中是搖曳的光影,使得海灘上的景象有幾分如夢似幻。沈遇特意挑了一家最熱鬧的酒樓走進去。他背上的刀很惹眼,剛走進去,許多的目光紛紛地投來。只因這裏偏僻,除了商客和妓女,極少有江湖人士到這裏,他是這酒樓中唯一帶刀的人,還是陌生的面孔。這裏的人們不可能不對他感到好奇的。
沈遇原本是想要打探一些消息的,結果他卻是失望了。這裏的人們談論的,基本全是瑣碎日常,不是誰哪天又遇上風浪,就是誰家又吵架了,或是誰家裏死了人,又或者哪個帳篷里的女人得了病哪個帳篷里的女人最有味道最懂風情。
當然,也還有極少數的幾個人在低聲議論陸家莊和亞平陵城因為販賣私鹽的利益摩擦、衝突和矛盾。鹽鐵稅收,本是朝廷收入最重要的支柱,照道理講,只能夠是官營,但是一直以來,鎮南大將軍司馬翎卻是在明目張胆地販賣私鹽,以鹽養軍,雄踞一方,權傾朝野,朝廷也實在沒辦法,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近日崛起於武林的陸家莊,竟把心思動到了販賣私鹽的事情上面去,這無異於是企圖在太歲頭上動土、於老虎口中拔牙的事,真不知道陸行雲哪裏來的豹子膽。
沈遇只要了一碗牛肉麵。一碗面已快吃完了,卻未聽到任何一絲他想知道的消息。這一片海灘,跟他師父曾說過的那個中原完全不一樣。師父說的那個中原,是風起雲湧的江湖。而他在這裏所見到的,不過是生活的日常與悲喜。往後的日子越久,他所見到的愁苦的面容和悲苦就會更多。吃完牛肉麵,他又叫了一碗牛肉湯。喝罷湯,他已打消了還能夠在這裏打探到什麼消息的念頭。
他找了一家客棧住下,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依然是黑色的,然後躺下了。他打算明日於亞平陵城再逗留一日,次日再沿江取道北上。
沈遇北上乘坐的是官船。官船當然就是司馬翎的官船,大旗烈烈向風,“司馬”兩個大字威風凜然。司馬翎這個人,沈遇聽師傅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