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瀛洲
話分兩頭,自瀋陽城外託孤,小旗官宋錦便帶着自家小旗十人,懷抱着沈家孩子,一路奔錦州而去,怎知錦州守軍二十餘萬,總兵馮昭卻拒不馳援,只有先前副將吳襄派出童仲揆部一萬餘,可這點兵力,與金軍實力懸殊,且童仲揆出發時並不知瀋陽已陷落,若與金軍撞個滿懷,決計無法全身而退。
滯留錦州三日,竟無法說動馮昭出兵,馮昭以餉銀不夠,駐守錦州尚可,若貿然出兵無法抵達為託詞,將宋錦拒絕了數十次。知道最後差點以擾亂軍心罪格殺宋錦,若非底下眾多總旗、百戶等勸阻,宋錦或許早就人頭分離。
宋錦心灰意冷,原來這軍營似那官場一般黑暗,遂與那戰場核勘之人交代,下次清點戰場時,就說他宋錦已戰死或失蹤,說完便脫下軍裝,換上百姓衣服,帶上沈家孩子往南去了。
一個男人一路上抱着不足歲的孩童確實艱難,就說這每隔幾個時辰孩子便餓了,也的確是個難事,好在錦州離山海關不遠,過了山海關,每三五里就有人家,或獨院或多戶,也不至於讓孩子走一路餓一路,宋錦每遇到人家,只要母親剛生育不久,便將孩子身世講出,百姓得知是遼東壯士之後,多數自然也願意餵奶。
就這般,宋錦與沈絡,一人一嬰兒,兩人走一路餓半路,勉強挨到了山東蓬萊。
宋錦在蓬萊四處詢問,竟都不知這瀛洲在哪兒,宋錦有些困惑,為何來時路上知道瀛洲島的人都說在蓬萊出海以北,到了本地反倒沒人知道?怪事怪事,只是宋錦答應過別人,又是生死袍澤,說甚也要將沈絡帶到瀛洲,當下決定繼續詢問。
這一問便又問到一個半時辰開外,餓得兩人一個哭一個笑,哭的那個在笑的那個懷裏哭得山崩地坼,笑的那個抱着哭得那個無奈地苦笑,本以為來了蓬萊就能立刻找到瀛洲,到了此地問了好幾個時辰也無有結果,一着急便忘了問奶的事情,如今娃娃餓了,一時半會兒哪兒找奶去!
宋錦無奈自言自語道:“瀛洲啊瀛洲,到底如何去啊?”
或許真就叫做柳暗花明,宋錦正自語時,旁邊恰好過一位老者,巧在聽見了此話,便問宋錦道:“這位後生,你是外地人吧?”
宋錦一驚后又一詫,問道:“老先生,您是如何看出來的?難道您知道?”
老者聽后笑了起來,說道:“我說你們這些人啊!老夫在此地數十年,一生見過無數外地客人,一來便問瀛洲的不知其數,那都是外頭志怪小說看多了,蓬萊以北,有一群小島,許多志怪書籍中記做瀛洲島,不過那群小島從來就喚做長島,本地人看小說的只知有個瀛洲,但從來就不知書中所謂的仙山,就是那幾個破島,你問他們,自然得不出結果來。”
宋錦聽后連忙問道:“老先生,那你說的這長島該如何去啊?實不相瞞,後生曾答應友人,將他們的孩子送到瀛洲,此番老先生提點,不勝感激!”
老者聽見宋錦此話,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瞬間又恢復了尋常神情,說道:“既是如此,老夫與你指條路,你從此處往北走,臨近海處有一小海,此時順着海邊往西走上二三里,便能看見一個茶攤渡口,那裏便有唯一與長島擺渡的船,不過船家渡不渡你,要看你的本事了。”
宋錦聽后頓覺興緻頗高,如此一路辛苦,終於可有瀛洲消息了,船家如何不渡?當時便躬身告辭。老者立馬叫住了宋錦,正當宋錦疑惑時,老者說道:“後生,娃娃還哭着呢,順着這條街,拐過兩個街角,有一個善館,專門收留孤兒棄嬰,那裏有奶娘,吃飽了再去罷。”說完便轉身離去了。
宋錦來到善館,外屋男女正陪着半大孩童在遊戲,一個女子將沈絡抱至裏屋餵奶,宋錦不能進去,只能在外屋坐下等着。
一問才知,如今大明連年戰亂,橫死者留下孤兒,破產者只得棄嬰,當地官員只得用公款籌建了此處善館,發動百姓募捐,收養娃娃,在周邊四處找收養人家,無人收養者官家送入公塾讀書,長大或從商,或入官,或參軍。
宋錦聽後點點頭,未曾想這官場雖有黑,今日竟見了白,想必這人心也有好的。但轉念一想,沈復夫妻二人如今不知怎樣了,若遼東有異變,這沈絡不是也成了孤兒?想到此處,宋錦不禁長嘆一聲。
片刻后,一個女子進了裏屋,將沈絡抱將出來,對宋錦說道:“大人,一個人帶娃娃的確困難,若是娃娃餓了,還帶到這裏便是。”
宋錦知她將自己誤認為是沈絡父親,也不分辯,行禮道謝將沈絡接過,出門買了個炊餅往那渡口去了。
自善館出來走了五六里,終於見到了那間茶攤,或稱那個渡口,說是茶攤,就是幾張破桌子椅子,一塊破布做頂,寒酸到讓人心疼,說是渡口,也就一葉扁舟,孤零零栓在柱子上,船小到讓人一不小心就當作毛豆嗑了。
宋錦心中發虛,暗想這老人不是把自己給耍了吧?又轉念一想,若是要耍人,善館之事就不必給他說了。
想到此處,宋錦才慌慌走到茶攤旁,只見一彪漢靠着一棵大樹正打瞌睡,時而鼾聲震天,時而無聲無息,若不是胸口正在起伏,沒聲響的時候還以為這漢子打鼾將自己憋死了。
宋錦上前想要叫醒大漢,卻見大漢嘴角有一絲亮晶晶的東西垂着,着分明是涎水,一直垂到衣服上,打濕了一襟,宋錦一身惡寒,汗毛直立,他在軍營如此之久,也未見到這樣毫無邊幅的人。
正當宋錦還在震驚之時,那大漢睜開了眼睛,見前方有人,便懶洋洋道:“這位客官是來此喝茶?正好小攤熬了兩個時辰的茶剛剛放涼了,解熱又醒神,我給客官端一杯啊。”說完兩手將嘴一抹,抹了一手的口水,便一手茶碗一手茶壺給宋錦倒水去了。
怪不得這茶攤生意這麼清淡,如此做生意,多幾年褲衩都能賠個對穿。宋錦趕忙制止了壯漢遞過來的茶碗,說道:“掌柜掌柜,在下不是過路的客人,我是北方來的,受友人所託去瀛洲,聽說那裏實叫做長島,特來這裏求渡。”
壯漢聽聞宋錦來意,表情立即嚴肅起來,陰冷着臉問道:“你打聽長島作甚?如此幾個荒島,上去如何?”
宋錦這才想起洛聞柳交予他的信物,他從腰間荷包中拿出,道:“掌柜,這是友人臨行前給在下的信物,說到了此處拿出來給你們一看便知,我懷抱中的孩子正是友人之子,受她之託帶到瀛洲。”
壯漢一見此信物,立即來了精神,抱拳道:“在下李忠,敢問閣下姓名,友人姓甚名誰。”宋錦也回禮道:“李掌柜,在下姓宋名錦,曾是瀋陽衛所一小旗官,友人是瀋陽衛副指揮使沈復,和其妻子洛聞柳。”
壯漢聽后立馬將宋錦往船上引,道:“原來是洛小姐友人,快請快請,在下這就渡你去長島!”
宋錦見李忠伸手就要來攙自己,連忙後退兩步,說道:“李掌柜不必客氣,有勞掌柜為在下擺渡了。”
李忠一邊牽出小舟,一邊說道:“宋兄也不必叫我掌柜掌柜的了,實話說了吧,我只是一個看門的,洛小姐和咱們二少奶奶是好友,又是掌門認的外女,我也就不瞞你了。其實長島是咱們門派駐地,多少年來都鮮有人知道我們門派,就是因為無數門生一直守着這個秘密,在外說起都稱長島是幾個荒島,門派在瀛洲,所以門中才得許久的清凈。”
宋錦聽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問誰都說不知道,原來還有如此多的道道,但既然要讓我帶阿勤來,為何又不說清楚?又轉念一想,是了,當時在外,如此多的口舌,若是泄露消息,洛聞柳是怕對不起這邊。
想到此處,宋錦抱着孩子上了那小舟,說道:“李兄,有勞你為我們擺渡了。”
李忠將小舟撐離岸邊,扔下了茶攤,向北劃去,一邊劃一邊說道:“宋兄客氣了,洛小姐在這裏的時候,對咱們可是很好了,又溫柔又體貼,雖說時間短,可下面這些人誰都記着她的好,就是副掌門那一脈的看不慣她,說她是幫着掌門這邊拉攏人心,幾十年了,自從掌門選定后,副掌門就一直想把掌門拉下來自己上去。我就說這也怪了,想爭權他怎麼不去當皇帝!”
李忠見此話一出宋錦臉色有些不好看,這才想起宋錦他們都是官軍,是效忠朝廷的人,當即賠禮道:“宋兄,有口無心,有口無心,抱歉。”
宋錦暗暗苦笑,心想道自己此時對朝廷的忠心還剩多少?見李忠向自己道歉,便搖搖頭,表示無礙。
兩人自此便再也沒有說話了,一直這樣沉默着,直到李忠將船停靠在一座島岸邊的渡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