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縱俘使連環(下)
此季河水,正是洶湧時候,聲如霹靂,攜卷泥沙,宛如天庭里落下怒龍,咆哮俯衝。將一片好山水,撞出個兇險的所在,那水接了山,山吞著水,絞相輝映,縱有鬱鬱蔥蔥,掩不住蒼涼。
那山石,也如這古老長河,極盡嶙峋,或如卧牛,或似厲鬼,或近小人,鬼斧神工,唯漢家天下,別處不見有這般雄闊者。那山水,滋養一處人心,千萬年,人神便成了山水,山水映照人神,古往今來,如大河這般肆虐咆哮,生民待如『乳』母者,近我據中央而華夏者也。[..|com|]
那雄闊山,那奇詭水,縱然念奴,置身其上,由不住有俯瞰之心,以她本『性』,睚眥必報,十數年沉淪,本心裏都是偏狹,縱然其才可挽劣補天,難免女子心『性』,一心裏都是泄憤仇恨。如此經年,漸漸回暖些許,只是不能盡除,卻如今,將這大好河山放眼看來,蒼茫皚皚里,晚風拂衣,佩劍叮咚,絕非嘔啞管弦往昔可能相比。心下開闊,油然而嘆:“大郎只說這好山河裏,最合陶冶『性』情,本只當說個頑笑,竟果然如此。如今,方知大郎雖有重心,江湖裏三山五嶽盡皆緣故。”
身後瓊英笑道:“偏你這多慨嘆,獨我卻不見?怎生個心思,也教我習些手段不好?”
念奴手指山河,任那山間夜風拂開額上『亂』發,嘆息似道:“為人者,欲圖大事,必當如這大地,可容大河肆虐,可容秀峰長青。納人之長,勸人之短,妹子且看這好山河,如大河者,自古人治之至今,暴虐不減,何故生民視之如父母?正是這好開闊天地,容納這一處險要,雖有肆虐無稽,卻能肥沃一方厚土,養育萬家如生佛,此所謂容而方大者也。”
瓊英便笑:“我哪裏能有這許多心思,自幼便與人相爭,不讓分毫,家仇不曾報,如今跟隨大郎,大事未見圖,這等悲春傷秋情懷,卻是半分也起不得的。”
念奴嘆道:“只艷羨你這『性』子,雖不知春秋,頗通大義。不讀水品山,偏生山水自在心中,倘若以我見,世間女子,大凡四季嬌艷,唯獨如你者,本身便是花苑田園。”
瓊英不能十分明了,茫然問道:“甚麼個說頭?”
念奴乃指了山水問:“此何物也?”
瓊英瞧將半晌,搖首道:“山便是山,水便是水,能作甚麼當?!忒是古怪,偏生讀書的,這等見山不是山,遇水不說水。何處山水,無非不同而已,恁得這般神奇?竟動人心?”
言畢語落,便有女軍自山前飛馬而來,道是官軍潰敗到了。
瓊英持畫戟守在念奴身畔,命教女軍休出頭,只將一揮大纛後頭掩了,在那山石之上,半山腰裏,只等方寸間再敗官軍,好行長遠之計。
那岳飛引了大軍,一路不敢遣后軍阻擋,只怕果真如石寶言,有一支軍開往京師里去。大戰之中,官軍遺失官憑路引無數,暫且也容不得詳查邸送四方,那賊們,手裏已有個太尉高俅印信,如若果真要往京師里殺去,只怕京師動『亂』,在所難免。
遠遠已聞前方雷鳴般河水振聲,上下均喜,各自道:“河口便在前頭,待過河,前頭又是個將歇的地,好歹有些熱湯麵餅,方少緩這許多疲乏。”
正過了山腳,那河水轟鳴愈發清晰,便是面目里,也有濕漉漉水氣拂灑,前鋒偏軍快步往先而行,驀然夜幕方將將落下,凄厲一陣『騷』動,有將高聲喝道:“賊過有埋伏,速退休與糾纏。”一面便有斥候軍快馬飛回來報。
岳飛聞聽心驚,宗澤只是疑『惑』:“賊安有這許多人馬?以他前後數撥來算,須有五千餘眾,莫非山寨里並不留一人一騎?”
有參將驚道:“莫非賊所言佔據梁山泊本是作假?賊既舍卻基業殺下山來,如此步步設伏,用心何在?倘若果真有不臣之心,一路只憑官憑路引,當無州所可阻攔,他都是騎軍,三五日,臨近京師。如今燕雲征戰焦灼,江南反賊尚未撲滅,倘若京師為賊大軍所『亂』,天下震動,漢家山河危矣!”
岳飛驚道:“區區數千賊,果真敢有吞天下之心?京師里自有數萬禁軍,最不當也須抵擋三五十日,勤王大軍,數日便至,賊必不至於此愚笨,自投羅網之心,非此等反賊所能有。”
這廂里驚疑不定,遠遠看那晚霞里,白衣念奴迎風似舞,一面大纛之下,瓊英持戟立馬,雖只三五人,驚動官軍的心。
那宗澤陡然驚叫道:“賊本欲圖登州,張嵇仲與某,只當反覆之計,莫非果然竟與胡虜勾結?又或本是江南反賊一夥?倘若如此,數番變故,那千餘人馬陡然轉有數千,則為必當,賊狂言要取京師,也非恫嚇,甚為不妙。如今,當探查得知這山裡賊軍多寡,衝破此路,速渡河引援馳援京師!”
漢家天下,本便少無謀之輩,卻寡善斷之人。以張叔夜宗澤之能,又是個清流出身,清苦邊軍,自也入手不得。因此帥這等烏合眾剿敵,數番為敗於山東大地,失卻平日精明,又非果然儒者,擔當之心也有,卻無雖或本錯而就錯固執本『性』,張叔夜如此,宗澤盡然。
后又道:“安知賊心果然算計?以賊酋精細,怎不知我處這一路,足斷他退途?倘若如此,賊必有心先了卻我這一路人馬,而後方好如願殺破大道禍『亂』京師。”
萬餘人馬,竟在這崎嶇山路里徘徊不定,宗澤待這一夥已心有餘悸不敢大意,下頭自也更甚,便是岳飛,雖不世出名將之資,畢竟年紀尚淺,非名震青史時可比,腹有良謀,卻不敢斷,一時踟躕。
陡然,那半山腰裏念奴笑道:“莫非主軍之人,已非張叔夜么?如此進也不進,退也不退,倒是為何?我一區區女子,隻身擋路,只消使三五斥候越山而望,自然明辨分付,倘若張叔夜在,雖好清名,謀略不足,畢竟是個善斷的。”
宗澤乃使偏將喝問:“反賊安敢截斷前路?待我整合軍馬,定生擒爾等,又有甚麼說頭。”
念奴輕笑,極是不以為意,嘆道:“如此,主帥也非宗澤,莫非區區數番小敗,這兩人便失卻爭雄之心,將大軍委以他人?以我看你這一軍,三五年之後,或有頗成就者,如今,尚無一人是敵手,這般優柔寡斷,能成甚事?不如器械歸降,待幾日之後打破京師,請我家大郎作個天子,爾等也是有功之臣。”
內有一將,倒也關勝眾人之後,乃是個驍勇的,奮勇飛馬要上山來,叫道:“這女子好不可惡,看我捉她,便知前路端地!”
可憐半山腰裏,瓊英更不飛馬而下,遠遠借了高處的勢,飛石落來,正中額頭,登時里血流如注,一頭落下馬來,碌碡也似滾將下去,為軍士救起看時,教那山石又磕破皮肉,昏厥不醒。
這般做派,本是自取其辱,黑夜裏,瓊英極善飛石暗器,便是岳飛,思慮半晌不敢輕動,乃走馬往前來,暗自戒備,一面問道:“既為你所困,願請教以緣故,縱死無憾。”
後頭宗澤知曉岳飛所圖,密令驍勇斥候棄馬而步行往山上來,一面有一支要捉念奴,一面探查山後河畔動靜。
且不提斥候小心翼翼往山上而攀行,念奴聞岳飛問,便笑道:“也罷,便是教你受死,也須作個不糊塗的。你那前鋒里,董平關勝兩個為阮二郎所拿,出身朝廷,自不可起別用心。只不知祝家莊裏,這祝彪便是個頭領?遑論更有李應,倘若他失於梁山泊,李家莊內,內訌起在鬩牆之中。只消這兩人能有回歸之機,那等豪強人家,國家王法本便無所拘謹,休說四五千人手,便是傾家『盪』產,也在所不惜。因此,以此二人,將獨龍崗上三莊裏,教易以熟鐵生皮,附以工匠人手,並不甚為難。你前番所見打橫旗而來的,便是祝家莊李家莊湊集千餘先頭人手,本他只怕不能心甘情願,畢竟落草,自此非你朝綱里清白人身,然則既有你大軍不識好歹,將這良家人等盡情屠戮,只當是我軍,迫他不得已落草,倒是多勞你的手。”
那宗澤聽得明白,一時間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切齒罵道:“便是你這女子所出詭計?如此行徑,有違天和,休說成就大事,便是天理,也不容你!”
念奴失笑,搖首嘆道:“可嘆宗澤,一世英名,肉眼畢竟不識人情。這天地里,人非生而有貴賤,便你出身所謂賢良的,作威作福,我這草莽里的,合該世代教你欺壓?民心如火,倘若這朝廷里肯修身治齊,抵禦外辱,將你當官的俸祿,些些分些來教養,何至於一時之間,聚起這許多落草的好漢?便是大郎,一心都為趙家天下,西軍里身被創傷百餘,累累戰功,誰能可比?這糊塗皇帝老兒,只為一己之私,將這等人物,『逼』迫不得已舉起反旗,如此,你又何顏面言言不慚訓我以天理人情?須知世間漢子,自古多有一腔怒氣,便是匹夫,也可教天地失『色』。既是世綱不容,便破碎這世道,你來鎮反,也是你的理,我為活命,本是我的命,又甚麼正義公平?戰陣之先,你朝廷里橫徵暴斂暫且不來分辨,大軍所過之處,便是農家『舔』田舍,也教剝去生生一層皮肉,如此行事,偏你朝廷里行的?況我所部,以你之黨,換取貿易,如今殺人者是你,奪言者也是你,這般寡廉鮮恥,倘若出他人之口,我尚待這朝廷有一夕之念,偏生天下聞名宗澤出口,可知宋室天下,外不能御辱,內不能應民,敗亡旦夕之間也!”
這番奪言,宗澤無話可說,那岳飛又道:“待崔大娘子,俺也有耳聞,衣食無憂,譬如富貴者,京師里能比大娘子有幾人?既如此,何敢從賊而反?如此強詞奪理,倒辱沒朝廷老臣,民間能吏,可謂相逢不比聞名惡,誠不我欺也。”
念奴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汝一介小將,生受他千萬剝奪,早不復有漢家兒郎錚錚一身骨頭,顛倒黑白,敢以己私,加為公念,這般小人,更尤甚寡廉鮮恥者。我卻只聞漢唐強盛,以和親污名。大郎常謂以教說,世間女子,譬如生母姊妹,也是漢家錦繡,而今朝廷竟以錦繡,委以胡虜蠻夷,談何富貴榮華?倘若汝母如姊妹,欲舉於蠻夷床榻,汝竟忍氣吞聲,強以笑顏也?以己度人,倘若汝不能以汝母姊妹而忿,此禽獸之輩,敢與大言來說?可速退,恥於之輩論道,片刻殺之,定告以天下。”
岳飛唯唯不能語,只是道:“朝廷大事,『婦』人焉能知之?自古以來,此策已是慣例,無端苛責,十分不平。”
崔念奴冷笑,驀然喝令殺賊,周起十數女軍,將身前湧來,可憐一夥斥候,方上得山去,哪裏能有還手之力?盡為屠戮。
當此時時,官軍身後,黑暗裏蹄聲得得,一彪悍軍殺來,當頭數條好漢,撞破官軍,將個宗澤懊惱起來,眼前金星『亂』濺,直叫道:“賊好生狡詐,以小軍截我大軍,只圖援手到來。”畢竟老邁,受不住這等噩耗,又生受恥辱,乃與岳飛道,“此所謂以一發兒銜連環,必尚留有後手,只須衝突出去,再不可這般大意,待過河去,河口城裏,別作商議。”
這正是:“
可憐無斷男兒志,一夕沉淪暮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