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對峙
屋外,敲門聲聲聲入耳,如催命音符,駭得小炯為臉色蒼白,縮成一團躲在母親懷中。
徐小姐摟著兒子,攥緊丈夫手臂,緊張不已,不由看向顧植民。
只見顧植民此時已然大變樣子,經過妝造,他臉色蠟黃,眼圈發青,一副久病之態。顧植民拍拍妻子手,起身去往大門。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不出面。
他囑咐小傅守好屋內,然後整整衣衫,從容拉開大門,與門外守着的商會人士迎頭打了照面,眼睛不由瞪大。
只見那領頭之人身材瘦小,衣冠楚楚,叼着煙槍,笑望過來,不是許廣勝卻又是誰。
故人重逢,刀光劍影。
許廣勝望向他蠟黃臉頰,輕笑一聲。
“嘿喲,多日未見,顧兄怎麼病成這樣?可是做公司太苦,熬壞了身子?”
顧植民一副體弱模樣,與他周旋起來。許廣勝心中暢快,態度十更顯傲慢,話里話外,是要強逼顧植民入會,受他轄制。
顧植民苦笑一聲,言道並非自己不想入會,只是如今公司經營不善,瀕臨破產,恐怕已經喪失了入會資格。
他指指身後,讓眾人看清屋子的蕭瑟模樣。
“如今討債的三五不時就登門鬧騰,阿拉被逼得沒辦法,只能出此下策。”他一拱手,“倘若要我加入商會,恐怕不僅不能增磚添瓦,反而會給商會惹上麻煩,那顧某的罪過可就大了。”
許廣勝身後幾人眉頭皺巴起來,許廣勝卻冷笑一聲,笑罵顧植民作繭自縛,咎由自取!他言辭如刀,又辛又辣。顧植民為了大局,只能強自忍耐,心中十分煎熬。
商會眾人互相望望,一人提議,此事不如就此作罷,勉強入會,也是不好。
許廣勝卻不願輕易離開,好不容易見他慘狀,正想多瞧幾眼,一解心中怨氣,他繼續赤口毒舌,奚落他許久,顧植民只半躬身子,木然聽着,直站得腿腳發麻。
商會眾人對兩人官司既不知情,亦不關心,因此聽得頗為不耐,正要許廣勝離開,他卻突然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顧植民起來,直把顧植民看得心中打鼓,擔心看破自己臉上手筆,屆時卻無法收場。
許廣勝上前兩步,正要伸手摸他臉頰,一伙人風風火火突然闖了過來,卻是小賈、阿平及一眾夥計工人。他們打扮成地痞流氓,裝出一副兇狠模樣,攜刀帶棍,一見顧植民便罵罵咧咧,將許廣勝擠到一旁。
小賈一揮手,眾人瞬間散開,將培福里33號團團圍住,又把顧植民逼到牆角,做出一副堵門討債的樣子。
陣仗拉開,顧植民心下一松,面上卻更顯驚慌。許廣勝等人卻一時怔住,愕然不已。
許廣勝環顧四周,見來者眾人個個面生,且凶神惡煞,不由問道,來者何人。
小賈、阿平裝作流氓頭目,態度十分囂張蠻橫。
“阿拉什麼人?是他大爺!”
阿平氣勢洶洶,扯着顧植民衣領吼道:“這姓顧的欠了我們大筆鈔票,儂說阿拉來幹啥?!”
他嘬一口香煙,將煙頭擲到地上,獰笑一聲。
“無關人等,勸你們還是速速離開,否則刀棍無眼,傷了人可就,嘿嘿……”
許廣勝不響,反而狐疑起來,望望他們,又回頭瞧瞧33號,目露精光。
阿平見狀,鬆開顧植民,大着膽子,佯裝蠻橫。他掂着手砍刀,不懷好意地打量起商會眾人。
“不想走?蠻好蠻好!看你們穿戴齊整,想必也是有錢老爺,是要替姓顧的還債嗎?”
幾個漢奸商人聞言,眉頭皺起,偽軍們也板起面孔,手都摸向腰間。
阿平一揮手,工人們都舉起手裏槍棍,做戰鬥狀。
顧植民見狀,心頭一凜,他抬手作揖,向小賈、阿平告罪,溫言細語,言稱自己必會還上債務,砸鍋賣鐵也不足惜,只求他們再寬限些時日,不要牽連無辜人物。
許廣勝面色難看,他望向阿平,眼神如狼似虎,誰知阿平竟也毫不露怯,直直盯着許廣勝。正僵持時,但聽一人高呼。
“警官們,鬧事的人就在那兒!”
許廣勝回頭一看,幾個法租界巡捕正往這邊來,他眉頭一皺,偏頭一瞧,身後偽軍手從腰間放下,開始陸續往外撤走。
培福里在法租界,日本人不願越界鬧事,許廣勝借不到威勢,只能作罷,他臨走前,狠狠瞪一眼顧植民,彷彿在說,此事還沒完結。
待眾人離去,顧植民才長舒一口氣。原來他做了幾手準備,提前安排好,讓阿凌去租界巡捕房報案,說有人聚眾鬧事,危害租界安全,這才引來巡警。
賠送許多大洋,送走幾個巡警,顧植民終於躲過一劫,繼續經營百雀羚。
此時上海雖然淪陷,日貨充斥市場,但有骨氣的國人都不願購買日貨,許多國貨老牌都西遷躲避,百雀羚成了許多人的首選護膚品。
風雨飄搖之中,百雀羚生意反而興隆,幸好顧植民深謀遠慮,提前備好了大批生產原料。然而儲備哪有日子多,潤膚霜生產的重要原料逐漸告罄,顧植民帶人採購,卻發現此時市場已被日商壟斷,不入會的商家購買原料價格奇貴,顧植民和徐小姐一番商議,決定絕不妥協,更不給日本人賺暴利的機會。
因此,顧植民找到掮客,從黑市購買原料,這大大提升了成本,加上人工、運輸等費用,成本幾乎和售價持平。但顧植民下定決心,絕不發國難財,他咬牙支撐,哪怕沒有利潤,也堅決不漲價。
小傅和阿凌等主事商議,願意每月削減自己兩成工錢,幫助百雀羚度過難關。宋北山、如意、阿平、小賈等人也紛紛響應。如今正是國難當頭,國人應當團結一心,守望相助。
阿凌將鈔票交給顧植民,真摯地向他請願。
“昔年儂不計較阿拉搞砸了儂工作,還出手相助,讓阿拉這些人有門事業餬口,不至於流落街頭,如今到了還這份恩情的時候,請儂萬萬不要推辭。”
顧植民感動非常,他拍拍阿凌肩膀,把鈔票塞回他手裏。他正是拿他們當作家人,才不能收下這錢,國家大事,他幫不了,但堅持不漲價,卻是他力所能及的,如此這般,也算為國為民略盡綿薄之力。
阿凌還要再講,顧植民面上一板。
“儂如此做,豈非是讓我做那不仁不義之人?日後旁人評說,只道國難當頭,我非但不體恤員工,反而藉機壓榨工錢,如此,又將我顧某置於何地?!”
阿凌等人這才作罷。
自日本佔領上海,一力打壓本地商人。顧植民強撐不入商會,境況更加艱難。因此,為躲避日本人眼線,顧植民只能晚上偷偷送貨。
這日夜晚,顧植民送完貨物,帶着小傅等人悄悄穿行在日佔區,往培福里趕。
路過一弄小巷,遠遠地卻聽見幾聲凄慘的哀嚎,順着風飄過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激得人寒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