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銷售
民國十七年,是顧植民人生中的轉折之年。
首樁大事,當然是與徐小姐成婚。新婚之夜,在三兩好友的見證下,兩人在租下的蒲石路亭子間裏成了親。除了岳父岳母,還有小董、袁煥俠以及徐小姐的同學姐妹。
許廣勝作為顧家人的代表,也參加了婚禮,還把客人們照顧得妥帖而且周到。酒筵既散,賓主盡歡。許廣勝最後一個離開,當時他已喝得爛醉,拉着顧植民的手,又憶起翠翠來,不由淚眼汪汪時,神色凄楚。
許廣勝感慨說,要是翠翠還在,他必然也會珍愛她一輩子。顧植民回憶往昔,也感概萬千,眼泛淚光。他抱住許廣勝,說他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上海灘,路漫漫,將來還要一起闖。
第二樁事,便是應允了范春城的邀約,去了先施公司做銷售員。
徐幀志聽了丈夫的決定,初是默默不語。到了第二天,顧植民回家,便見她已拿出一雙體己鐲子當掉,給他置辦了一身筆挺的洋裝。
夫妻倆誰也沒再為此事說半句話,顧植民終於踏進了先施百貨,櫃員們都把范春城叫做師父。顧植民也畢恭畢敬,跟着拜師。與邀他進先施不同,范春城卻一臉冷淡,只讓他掃地打雜,開門迎送,根本不安排正經差事。
顧植民只是納悶,同儕也竊竊私語。他這才曉得,原來自己薪水是中上收入,比其他人高上不少——月薪兩百塊大洋雇了一個掃地工,商場裏自然訾議風起,顧植民卻不為所動,安排做什麼,自己便做什麼,每日洒掃庭除,把地板拖得如同鏡子,把桌椅櫃枱擦得微塵不染,甚至廁所里也清香裊裊,全無一絲氣味。
隔了十來日,先施公司大老闆馬應彪從香港來,甫一進店,便誇衛生體面。范春城於是拉過顧植民一番舉薦,還讓他當老闆的面,表演辨香識物的功夫,周圍人莫不驚服,馬老闆直誇范春城慧眼識珠,為先施延攬了一個人才。
顧植民方曉得范襄理的用心,想私下感謝,卻不料范春城一眼窺透他心思,道:“你也莫謝我,安排你掃地,你既不質疑,也無怨言,還勤懇精細,這才有機緣被馬老闆賞識——他若不認可,我應你高薪,又安能令人心服口服?”
一番話顯出大智慧。顧植民愈發賓服范春城,范春城依舊冷麵如霜,他召集銷售員開會,詢問櫃枱安排,老員工自然嫉妒顧植民起勢太高,齊聲合力,將他排擠到一個鳥不拉屎的新品國貨櫃枱。
有了上次經驗,顧植民仍然不發一言,只是收拾東西,默默過去,將櫃枱玻璃擦得鋥亮。
這裏只賣一種香粉,牌子名叫“蕊仙”,櫃枱縮在樓梯轉角,整日無人問津。顧植民先嘗試一番,品質倒是拿得出手,不輸某些洋貨的中品,定價一匣七角,倒也無幾多利潤空間。如若好好營作,應該大有可為。可惜他雖有兜售新貨的經驗,卻沒有站櫃枱的閱歷,街頭學的那些話術,在商場裏用起來反倒顯得廉價低端。
顧植民不能靠等,只能動腦筋拉客人,他扮小丑、演雜耍、用氣球吸引孩子,氣球發完了,但收效甚微,即使有客人被拉過來,一看是不知名的國貨,也紛紛搖頭離開。
天長日久,同儕的嘲諷也傳到顧植民耳里。
“小顧這人只會耍花槍,正經事辦不成半樁。”
“可不是,一個混大街的癟三,怎能配上兩百元的薪水?”
顧植民兀自惆悵,因怕徐小姐擔心,回家前總換上一副歡天喜地的面孔,張口閉口都是在先施如魚得水,只將抑鬱憋進心底。
范春城對他困境不發半句言辭,也不出半個主意。就在顧植民愈發孤立無援時,許廣勝卻找上門來,拉兄弟去小酌幾杯。
每次說是小酌,其實一飲輒醉,顧植民滿腹心事,正好對兄弟訴說。許廣勝先是安撫兄弟一番,又追憶兩人初到上海,相互扶持的日子。如今顧植民娶了心愛的小姐,又進了赫赫有名的先施百貨,是何等體面風光。
也不知是酒醉,還是揶揄,許廣勝這個堂堂太古公司的買辦,竟握住顧植民的手,央告道:“植民,常言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不如尋個機會,向馬老闆進一言,將我也帶到先施,如何?你我相互扶持,將來把偌大的環球百貨收入囊中也未可知。”
顧植民心知自己人微言輕,但面對兄弟的醉話,也不便爭論,權且應允下來。許廣勝喜不自禁,連連倒酒。隔日,顧植民厚着臉皮向范春城詢問,范春城聽了,只是冷笑。
“你兄弟既能在太古做買辦,那能耐不知高到哪裏去了?小小先施,又焉能入他的法眼?”他想想,又道,“顧植民,你可知先施上一個被裁掉的櫃員,正是站你那個櫃枱的人。”
顧植民聽出一身冷汗,更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敢怠慢,當天便去找許廣勝,向兄弟賠罪。
許廣勝呵呵一笑,說:“范襄理講得有道理,太古不知比先施大十幾倍、幾十倍,我在大江大河裏游得暢快,何必要去蹚一氹小水塘呢?”
顧植民能聽出兄弟語氣里的冷意,但他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多言復有何用?
不止如此,眼看一月已滿,排隊領薪資那天,顧植民但聞會計將算盤撥得噼啪直響,而後高聲唱道:“顧植民,本月全勤,薪水五十六塊!”
這聲音喊得十分洪亮,同儕紛紛側目,顧植民只疑聽錯,回到櫃枱一數,裏面有袁大頭①,還有鷹洋②甚至站人③,但數目確鑿是五十六枚無疑。
顧植民滿心憤慨,找到會計,會計懶洋洋舉着賬本,用力拍着,大勁嚷着,道:“這是發薪底單,你瞪大眼睛看看,後頭有范襄理的簽字和印章,可有我的差錯?!”
周圍一陣鬨笑,顧植民臉上發燙,再也忍耐不住,他拂袖而去,敲響襄理室的門。
范春城正舔着毛筆寫字,見他進來,倒也不驚訝,既不打招呼,連座位都不招呼一聲。
顧植民卻也不怵,他單刀直入,質問道:“襄理,我初進先施公司,許諾的是兩百元月薪,可有一絲差錯?”
“並沒有,我還講過,你若賣得好,還有更多補助。”
“那為何這月只給我五十六元銀鈿?”
范春城冷笑一聲:“顧植民,天地間講的是公平正義。既然貨賣得好有補助,那賣不好就沒有罰鍰?你去櫃枱將近二十天,一共賣出去八匣香粉,收入五塊六毛——月薪拿五十六塊大洋,究竟是你吃了虧,還是公司吃了虧呢?我從前講過,在上海灘混,要憑一身能耐,你半毛錢能耐沒有,脾氣卻是不小!實話告訴你,若下個月再看不到起色,你休想拿到半個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