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逝

第二章 傷逝

“白菜開花嫩朵朵,螞蟻爬山捉老虎。黃鼠狼撥勒雞啄煞,小白虱吃脫一隻壯豬玀……”

脆亮亮的歌,暖融融的風,一齊在田塍上宛轉回蕩。彼時的男人還是個青蔥少年,他卷着襤褸的褲腳,從稻田的泥水裏直起腰。尋常四月,滿目晴春,生的氣息從雜木林那頭吹過來,搖動每一片稻葉,揉皺每一爿水塘,撩開每一粒蓓蕾,拂在少年的臉上。短工們都在田裏間草,少年忙中偷閑,迎着風和歌聲,閉上雙眼,做個又深又長的呼吸。

萬千氣息飄進少年鼻腔,沁入少年心脾,又在杳杳冥冥的通覺中幻化成萬千色彩——野草味疏淡,是淡淡的蔥綠;梔子花濃釅,是鮮艷的棗紅;一抹灰暗的黧褐色飄過,那是水牛身上的泥土氣;一桶渾濁的醬紫色潑來,那是……

“啪”的一聲,一隻泥手重重拍在少年的肩頭,他疼得呲牙咧嘴,睜開眼睛,只見有個圓墩墩的小夥伴正朝他揚起第二隻泥手,好像沒等打過來,少年便身子一側,小胖墩一掌劈空,差點閃倒在稻田裏。

“顧植民,你又閉眼念經,翠翠叫咱呢,開飯了!”胖墩連聲埋怨。

“許廣勝,還翠翠,翠翠是你叫的嗎?那可是我阿姐!”

“切,你阿姐又不是我阿姐,早晚你還得叫我姐夫!”

“你……個頭長過我再說!”

兩個少年在縱橫的阡陌上跳踉着,邊追邊笑,朝飄着熱騰騰菜湯香氣的地頭跑去。顧翠翠就站在地頭,挨個給長工們發高粱面饅頭,舀菜湯,顧植民卻不看別的,唯看姐姐的兩隻手,上頭塗著黑乎乎的油膏,聞起來怪味熏人。

顧翠翠本長着一雙春蔥似的手,這雙手把他帶大,給他縫衣、熬粥,還牽他捉蟋蟀,抓菜虎。但自從進了吳家染坊幫傭,那雙手便漸漸變色,粗糙,最後和母親一樣紅腫皴裂。

顧植民心疼姐姐,四處采來草藥,調上芸薹油,做成土方藥膏,藥膏能止癢消毒,但氣味着實令人腦殼疼。長工們眼睛盯得緊緊,生怕藥膏蹭到饅頭上,毀了來之不易的一餐。

只有許廣勝毫無忌諱,在他眼裏,顧翠翠便是仙女,一笑一顰,都能飛進年畫裏,掛在吳大戶家的椒牆上。他與顧植民同庚,家裏困窘,小時便連根扎在顧家,說是兄弟情深,實是為了黏着翠翠姐。有一次三個人捋菜籽,他突然懵頭懵腦發問。

“翠翠姐,你真好看,等我長大,一定娶你。”

顧翠翠差點笑倒在草叢裏,她用鐮刀背拍着許廣勝,又指着人高馬大的弟弟。

“你這小不點,啥時候個頭長過植民,啥時候再來跟我講。”

許廣勝將這句戲言牢牢記在心裏,鎮日拉着顧植民,拿片碎瓦在村口香樟樹下比個頭。水桶粗細的樹身上,從下到上儘是刻痕。可惜此長彼也長,顧植民永遠高許廣勝半頭。許家家境不濟,翠翠幫了兩年工,出落得靈光煥彩,又到該出閣的年紀,隔鄉有富有人家來提親,顧媽媽也動了心。

“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將手漚在臭烘烘、冰涼涼的染坊水裏啦。”

翠翠卻不響①,顧植民知道阿姐心裏有人,但是不是許廣勝,他卻捏不準。

那日黃昏下了工,許廣勝又扯着顧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鄉了,可兄弟唱得還是過家家的戲。顧植民心裏酸楚,便故意將腰板往下縮了縮。

“哎,植民,你莫耍賴!我要堂堂正正勝你!”許廣勝顯然不忿小夥伴的伎倆,用力踢他一腳,那雙鐵鞋錛得顧植民屁股生疼。

顧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離開家裏,每次比試都拼盡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來,留在村裡,留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因為春天又來了。

漫山遍野,花都開了。

他給姐姐配土方藥膏,就又可以嘗試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葯,制出新的香。他還想嘗試新的油脂,芸薹油烹菜好吃,但總有股青氣味。

他擔憂姐姐嫁遠,這藥膏制出來也無用。而且,據說鄰鄉那富戶規矩森嚴,當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絕不吃素,待媳婦比傭工更狠辣。

所以,這回許廣勝身高超過他,他心裏反倒安泰,更何況,許廣勝還吹噓能央告廟裏和尚留些酥油,給他做護手油膏用。

“酥油你還曉得?那叫醍醐,聖人灌頂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親好伐?”

顧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帶醍醐來提親。”

“一言為定,包姐夫身上!”

但許廣勝沒能來提親,顧植民也未見到醍醐,因為就在當天夜裏,黃渡周圍突然槍聲大作,顧植民在睡夢中驚醒,外面火光衝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新都督和南京馮副總統打起來啦!鄉親們,往葦塘跑!”

顧植民還小,不曉得為何都督和副總統兩人打架激起這麼多槍炮聲,他喚着父母去葦塘,卻發現姐姐不在屋裏!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親嗓子冒煙。

“我去尋!”

顧植民便往香樟樹那邊跑,果然見姐姐急匆匆衝過來,身後還跟着許廣勝。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此時一梭子彈掃來,香樟樹上啾啾作響,將十幾年比高矮的划痕轟個粉碎。

“往葦塘跑!”他朝兩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殺過來,葦塘的路已經斷絕。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飛奔。許廣勝一向飛毛腿,偏偏那天跑起來扭扭捏捏,直拖後腿。顧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衝下堤坡就能鑽進葦塘。可就在這當口,兩個藏草稞里的逃兵卻受了驚,誤把三人認作來搜捕的敵兵,他們大叫一聲,慌裏慌張亂放幾槍逃之夭夭。三人並無防備,許廣勝本就趔趄,哎喲一聲,真崴了腳栽到草里。顧翠翠卻被流彈掃中,頓時血流如注,她腳底一個不穩,翻着跟頭,滾下水閘,幸虧顧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將姐姐拽住。翠翠卻撕心裂肺,慘叫連連。藉著月光,顧植民才發現姐姐臉色煞白,衣衫已被鮮血染紅,手上的皴紋被攥得條條開裂,鮮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顆大顆汗珠從額頭滲出來。

“植民,你逃,你逃……”

顧植民將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間,蒼白夜裏,那血更紅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着,已氣若遊絲,她做個深呼吸,吐出最後幾個字,“幫我照顧……”

顧植民心覺不妙,雙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為時已晚,翠翠掌邊一滑,顧植民只能望着她朝水面墜落,然後撲通一聲,砸碎了江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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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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