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賊?!
祝先生,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身材中等,長相一般,方面大口,鼻樑有點塌,兩隻眼睛咪咪小,卻挺有神,梳着三七開的小分頭,一身灰布棉袍,下擺上有個幾個補丁,髮型和衣着讓他在一眾短打扮短頭髮的鄉民中顯得突出。
祝先生大號為民,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小倌,自幼聰明伶俐,小學初中老師都誇他是個讀書苗子,只要用功是肯定能進中央大學的料,就是拿了政府洋錢做公派留學也不在話下。
只是他命苦,高中讀了才兩年,父母雙雙去世,家境立時敗落。
可學費一分不能少,只好退學,因為從小他在十里八鄉有神童的名頭,初中時寫的《三民主義之我見》還得過縣長的嘉獎,回鄉后便沒去務農經商,而是被周浦鎮上的培才小學聘去當了老師。
這是周浦幾個大商戶合股辦的小學,算是發財后回報鄉里的善事,主要學生都是四周鄉鎮子弟,學費不貴,期末考試優秀的學生還拿回家幾斤豬肉、一包大米算是獎學金。
當然教育質量和黃浦江對面的洋學堂不能比,可對於鄉民而言幾年下來,自己小倌能識字打算盤就是成才了。
祝為民在學校里身兼數學,外文,自然等多門課程,有時候教國文的孔老夫子突發急病,他還要代課。
教書忙,錢也不多,他卻一干就是好幾年,從學生到校董到家長沒有對他不滿意的,是以不管年紀長幼,見到他一律恭恭謹謹喊聲“祝先生”。
這樣的鄉村小學老師在吳地成百上千,再過個幾年自然會有熱心人替他做媒,娶個中產之家的小家碧玉,生上幾個孩子,平淡卻安穩的度過一生。
然而上個月出了樁大事:汪偽政府“還都”南京。
當傀儡招牌正式立起來,下面的群醜便按捺不住,紛紛跳到半空,尤其是各路文人黨棍,正發愁手無縛雞之力的沒法去跟着“皇軍”進剿博功名,這時如同看到及時雨般,個個沐猴而冠成了科長,特派員、專員,三天兩頭下鄉指導工作,對沒啥根基的培才小學更是指手畫腳唾沫橫飛。
教室黑板上要貼精衛公和天皇的大頭照,天皇當然要在上面,精衛公只能在他下面,教室還要掛着加了“和平反共建國”料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一塊布上黑白紅黃藍各色俱全,還有小塊添頭,看上去有點像洋馬戲團的招牌旗,顏色蠻多看上去蠻鬧猛蠻喜慶,除了不等樣也沒啥缺點。
早課前要齊聲誦讀*****,放學后要背誦汪公巨作《舉一個例》,至於周佛海,羅君強,江亢虎等文化人的“文化作品”也堂而皇之的進入教授範圍。
幾個老夫子借口年事已高,目力不濟,一看蠅頭小楷就要落眼淚便免了教學生政治內容的任務。
於是擔子壓倒祝為民頭上,他這個年紀正是血氣方剛,天天看着漢奸小丑在面前耀武揚威本來就一包氣。
再讓他搞奴化教育,怎麼受的了?
可祝為民也沒法反抗,一氣之下索性辭職,打的是眼不見為凈的主意。
這麼一來,鄉里鄉親就更尊重他了,回到六場后他也不務農,替着街上商戶算算賬,遇到紅白喜事負責記賬收禮,不為錢也就混口飯吃,倒也餓不着他。
至於日後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討娘子也成了白日夢。
他老宅離鎮上有兩里多路,腳程快的也要走刻把鍾,這年頭兵荒馬亂,他也不敢太晚回去,書聽了一半就走了,這時候夜還不深,路上往往還有夜歸人,相互看到也能壯壯膽氣,若再晚些,指不定散兵游勇牛鬼神蛇就都要出來“找生活”了。
眼看快到家,此刻天上陰雲散去,藉著朦朧的月光他發現自家的大門竟然虛掩着!
這不可能明明走前,門是關上的!
祝為民急了,家裏還存着十幾塊袁大頭呢,那是他僅有的微薄積蓄,想着萬一浦東日子過不下去,還指望這些錢做盤纏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呢。
這要是被偷走,自己可就真的淪為赤貧了。
頓時,腦子一熱,一口氣吹熄了燈籠,從懷裏摸出一把防身匕首,躡手躡腳走近房門,伏在窗下不做聲,只是豎起耳朵。
鄉村的夜晚萬籟俱寂,除了風聲外,還有房間裏傳來西索聲,顯然毛賊在翻箱倒櫃搜東西!
祝為民深吸一口,握緊匕首,慢慢站起,挪到門邊。
“碰”
一腳踢開大門,“賊骨頭出來!”他大喊一聲。
“出來,否則我叫保安隊了!”
“噗通”這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祝為民嚇了一跳,往後倒退一步,將匕首橫在胸前。
“咚咚”聲繼續傳來。
接着是一個嘶啞而稚嫩的聲音“爺爺饒命,爺爺饒命,我不是賊骨頭,我實在餓死了,想來找點吃的。求求你,行行好,放我條生路,不要叫人!”
“嗯?”藉著那一絲月光,他看到房間地上跪着個瘦小的人影,正不停的磕頭求饒呢。
“你跪着別動!”
那個黑影果然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
祝為民鬆了口氣,趕緊點亮油燈,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床鋪沒有繁亂,一顆心放了下來,顯然,床板夾縫裏的大頭應該沒事。
見了燈光,地上的人也抬起頭嘴裏依然是求饒。
這個人看樣子比自己似乎還小上些,身上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確實是一副餓壞的樣子。
“哎,你起來吧,我不叫人。柜子裏還有兩個大餅,你拿去吃吧。另外”他咬咬牙,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放在地上“這裏是鄉下,沒啥吃飯的行當,你年紀輕輕去上海吧,扛個大包也能養活自己,何必偷雞摸狗呢。”
那人不說話,只是磕頭。
“喏,大餅給你。”
那人接過大餅卻不往嘴裏放塞,而是小心翼翼的塞進衣服里,又磕了個頭,“恩公在上,我朱志英以後發財一定不忘記您。”說完,也不拿地上的錢便往外而去。
“等等。”祝為民道“這錢你拿去,還有,我給你倒碗水,你吃大餅時也不至於噎着,外面的生水不衛生。”
那人自稱叫朱志英,卻沒答應,忽然再次跪下來,“先生,你是好人,求你救救我哥哥,他,他快要死了!”
“啊?!”祝為民一驚,鄉里民風淳樸,向來視人命為天大的事,他又受過全套的初等中等教育,更明白生命的可貴。
當下也急了“怎麼回事,你帶我去!”
“謝謝恩公”
“叫我祝先生吧。”
就這樣一個長衫先生,跟在一個叫花子的後面,在田埂上急行,三轉兩彎後來到個破舊的茅草棚邊。
這是隔壁李三哥原本的鴨棚,曰本人幾次掃蕩后,這裏就再也沒人大規模飼養家禽了,充其量堂前屋後放兩隻雞,一聽到清鄉掃蕩,抱着雞就跑,於是這鴨棚也被荒廢了,牆塌了半邊,房頂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他跟着朱志英進去,只見地上躺着個人,身上胡亂蓋着些破布稻草,此刻已經是半昏迷狀態。
祝為民伸手在他額頭上一摸,燙的驚人!
“你和我回去,拆扇門板,把他抬到家裏去。”
……
將人在一間空房裏安置好后,祝為民看着已經燒的滿嘴胡話的人一籌莫展,六場太小了,小到鎮上沒有郎中和藥鋪。
這樣的毛病,若是在周浦鎮上,中醫西醫隨便找,還有衛生院,一帖葯下去,也就退燒了。
可眼下……
大半夜的去周浦請醫生?
姑且不說大半夜出診,照規矩診金要加倍,現在你哪怕翻十倍都沒醫生敢來。
醫生都是有錢人,是各路匪徒最喜歡的綁票對象,夜黑風高的,誰敢在鄉下走二十多里黑道?
別說鄉下了,就是黃浦江對面的大上海也是如此。
國民政府在的時候還好些,自從八一三后,國土淪陷,各路匪徒多如牛毛。
上海灘的名醫都定下了出診規矩:除非熟人擔保,否則出診只限租界以內。
就是這樣還是逃不脫,三天兩頭有名醫被綁架的新聞出來,搞的醫界人心惶惶,有個名醫甚至給自己造了個大鐵籠子,鑰匙只有他自己有,每天坐在籠子裏給病人看病,堪稱千古奇聞。
朱志英不說話,只是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眼睛裏滿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