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
我和伯陽做了五世的夫妻,頂着他最喜歡的女子的容貌,每一世都死在了十八歲,每一世都死在了我滿心歡喜嫁給他的那一年。
我父親司命寫盡人間命格,卻無法給自己的女兒寫一個圓滿的結局。
後來提起“繁花”二字,人人都說痴情。
痴情?也許是吧,也許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撥動手中的念珠,敲響眼前的木魚。
繁花落盡,都成空念。
伯陽於我而言,最後也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那時天庭的小仙娥都在傳驚月公主心懷天下,竟遭南海二公主毒手,死於非命。人人都說南海的大火燒的好,人人都說那南海二公主盞光被關到九幽寒境日日受極刑是活該,是罪有應得。
驚月曾為守天下太平立過些功勞,加之她身份高貴,在天庭算是頗有名望和人心的女子。可我知道,她死的不冤。
父親人緣好,總是能掌握天庭一手的小道消息。藉著父親的光,我知道那南海二公主盞光為什麼殺驚月,我知道死一個驚月只怕也難消她心頭之恨。
我知道這恩恩怨怨里的孰是孰非,又一向沉不住氣,因此在那些小仙娥議論紛紛咒罵盞光的時候,我那該死的正義感掌控了我的嘴巴。
“謠言止於智者,要是你們不知道事情原委就不要隨便指責議論別人!如果那盞光公主才是受害者呢?”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因為那些小仙娥們登時統一陣線,站在我的對立面,個個都虎視眈眈地看着我。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盞光才是受害者?”
“就是!你說她是受害者,那你的意思是驚月公主才是害人的人嘍?”
“你說驚月公主害人!那你的意思是驚月公主死的活該了?!”
小仙娥們群情激昂,見我對她們擁戴的公主提出質疑,恨不能生吞活剝了我。但我發誓,我可沒有說過什麼“驚月公主死的活該”這種話。
可謠言就是這樣,我說沒說過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小仙娥們的不懈努力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覺得我說過。就這樣傳到了王母的耳朵里。
從前王母每每見我都誇我笑起來甜甜的,像朵花兒一樣好看,讓她心裏高興。
她那天突然召我和父親去,我剛咧開嘴,她就皺着眉喝道:“你還有臉笑!”
我嚇了一哆嗦,心知大事不妙。父親忙道:“還請王母息怒,不知小女犯了什麼錯?”
“司命,少在這裏給我裝聾作啞。你的消息向來靈通,她犯了什麼錯,你會不知道?這天庭傳的沸沸揚揚的,你竟成了聾子不成!”
王母要重罰我,說我以下犯上,不知高低。父親慌忙拿出提前借的習凜上神的前世鏡來還原當天的真相,說我是冤枉的。
“喲,前世鏡都借來了,看來是有備而來嘛!就這還敢說不知道你女兒犯了什麼錯?!”王母厲聲嘲諷道。
“請王母恕罪!”父親拉着我一起彎腰道歉。
王母身邊的侍婢怒氣沖沖地從父親手中拿過前世鏡呈在王母眼前,待王母看了我和小仙娥們的爭論,冷笑一聲:“冤枉?我瞧着倒是一點兒不冤。司命,你這女兒也太沒個規矩,想來是早年喪母,你又一直忙於政務,所以也沒人教她。既是沒人教,我為天下人之母,便不能放任她就這麼撒野下去,就由我來教吧!”
王母令下,說凡間人情複雜,最能學到東西,便要求父親把我送下界,輪迴五世。
父親不忍,一向不肯輕易低頭的他祈求王母:“繁花還小,以後我一定嚴加管教,能否輪迴一世教訓一下便罷了?”
“就是要趁着年紀小才好教,就一世能學會什麼?要我說,就得五世才能好好磨鍊,少一天都不行。就這樣,本宮乏了,你們下去吧!”
王母擺了擺手,像打發兩隻小貓小狗一樣讓我們父女出去。我分明看到父親手指蜷起,關節都有些發白。
那拳頭從王母說我早年喪母四個字開始一直到我被送入輪迴去凡間都沒有鬆開過。
那時我不太理解父親的憤怒和傷心,反倒覺得去凡間是一件好事。天上的神仙都說人間好玩兒,我早就想去了!雖然從前也去過,可都是背着父親偷偷的,也不敢久待,每次吃也沒吃盡興,玩兒也沒玩兒盡興就要回來。真是不痛快!
而且自從習凜上神的徒弟朝白去了一趟凡間再也沒回來后,父親管我管的就更加嚴了。
如今能去凡間待上五世,父親覺得是懲罰,我卻求之不得。
依照王母的意思,我需帶着記憶輪迴,她說這樣才能學到東西。我是無所謂了,反正帶着記憶對我來說反而是好事,要不然怎麼算玩兒呢?
可是父親顯然不是這麼想,他覺得這無異於一種酷刑。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遺忘遠比記得要活的輕鬆,什麼都記得,只怕和呆在九幽寒境也沒什麼區別。
父親紅着眼睛囑咐我:“凡事多留心,千萬要保護好自己。王母向來心窄,只怕在凡間也不會讓你好過,為父無能,雖有心護你,只怕到時候強權之下也是有心無力。萬事不要逞能要強,護得自己平安周全便可,記住了?”
“女兒記住了,父親你就別擔心了!父親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記得按時吃飯,不要老是喝酒!”
我笑着拉住父親蜷起的手說道。那時候是真高興,還有些不理解父親的擔憂,只覺得他婆婆媽媽。
直到在凡間五世都只能頂着別人的容貌過活,直到反反覆復愛而不得,我才知道父親說的“王母向來心窄”是什麼意思。
我受罰下凡正好碰上伯陽神君也受罰下凡,本來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集。可是在王母的苦心安排下,我的命運和他緊緊相連。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這五世的苦痛也不算王母的報復,而是天意。
好像只有這樣想,回憶起那五世的時光時,才不那麼痛苦。好像只有這樣想,我就可以繼續堅信我和伯陽之間註定是有緣分的。那些受過的苦用緣分一解釋,好像就可以釋然一些。
那時還在執着於緣分的我,還不明白四大皆空才是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