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住持解簽玄又玄

第36章 住持解簽玄又玄

此時,日頭將近正中。

天壇寺一帶蒼翠如墨,兩顆砂糖椰子樹,分立於道路兩邊,油綠的羽狀葉片,巨大而稠密,猶如天然的華蓋,看上去就像一把把大綠傘,一股涼爽的感覺油然而生。

砂糖椰子左邊是一顆高榕樹,枝頭無數小果如同一個個火紅色的珊瑚,繽紛似錦;右邊是一顆大檳榔樹,高幹挺拔,迎風而立,樹下生出一顆小檳榔,如同站崗的父子。

再往前,便是兩顆雄偉渾圓的貝葉棕,葉片像一隻只大手掌,給人一種莊重充滿活力的感覺。兩顆貝葉棕旁分別矗立着一顆枝繁葉茂的菩提樹,分列寺廟門前,一左一右。

另有文殊蘭、黃姜花、雞蛋花、緬桂花、地涌金蓮等各色花草散佈於五樹底下,清新盎然。

如此錦繡多姿,尤其那顆結有果實的高榕,招來不少鳥兒,像畫眉八哥,時不時地啄一口樹上小果,然後抬起頭來瞧一眼路人,展開雙翅,撲騰撲騰地換一個地兒,嘰嘰喳喳十分歡快。

“好一幅風景!”水墨恆讚歎一聲。

趙師爺跟在後面點頭哈腰,他可沒心思欣賞,心裏頭亂着呢。

步入寺中,水墨恆應景兒,在大雄寶殿敬了三柱高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旁,為他敲動鐘磬。

趙師爺心不在焉地問:“萬無師父呢?”

其中一位小沙彌答道:“在方丈室里。”

趙師爺道:“這位是皇上派來剿匪的督軍御史,貴客親臨,萬無師父焉能躲着不出來迎接?”

一聽是皇上身邊的人,剛才搭話的那名小沙彌迅速跑出去,很快又跑進來說:“師父請施主進去。”

水墨恆跟隨小沙彌,步出大雄寶殿。

水蛋和趙師爺正欲同水墨恆一道進去,不料被小沙彌攔住:“我家師父說只見督軍御史,請兩位施主留步。”

水蛋和趙師爺無奈,只得止步,回到客堂等候。

水墨恆走進方丈室,見當中坐着一位老人,臉頰瘦削溝壑縱橫,身着一件大紅袈裟,鬚眉皆白,雙目炯炯有神。

“水墨恆拜見萬無師父。”

“免禮,施主請坐。”萬無看似得有七八十歲,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可一開口說話,聲音卻像銅磬般響亮。

小沙彌給水墨恆看座,又沏了一杯茶,然後退了出去。

萬無開門見山問:“御史大人可是為李施主的死而來?”

“正是。”水墨恆欠了欠身子,“我想看看李大人來貴寺抽的那支簽,不知可否?”

“施主請自便,第四十八簽便是。”

水墨恆走近簽架,取出第四十八簽,只見上面寫着:“憑君逍遙快活林,百丈遊絲莫問心。平地一聲風雷起,金變沙來沙變金。”

簽文的背面是解簽的文字,同樣附有四句話:“杯上雪,夢中煙,何處逢情不堪憐?死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盞佛門前。”

水墨恆反覆念着簽文和解簽的文字,聯想到李延這一生,感覺此簽既神奇又邪乎!

李延不正是逍遙快活一生的角兒嗎?但是最快樂的生活亦是最危險的生活,所以說“百丈遊絲”,不要問心,問心便會出事兒,金子變成沙子。

“逢情堪憐”,這是何等的領悟啊!

世間又何止李延一人深入其中?但回頭一看,世間一切猶如杯上雪夢中煙,正如佛家所言: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只是最後一句不大懂。

水墨恆放下籤,抱拳一揖:“死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盞佛門前,請問萬無師父,應作何解?”

萬無釋道:“此簽源於本朝一位落魄的詩人、畫家唐寅。在佛家看來,人有三世:今生、前世和來世。今生雖滅,但若能勘破一個‘情’字,來世便能放下,明白人生本自空幻的道理。既能領悟,也就心滿意足不後悔了。”

“李大人的死,莫非在萬無師父意料之中?”

“老衲眼裏並無生死之別,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不知當日萬無師父如何對李大人解說的?”

“李施主只關心仕途,如何沙變金東山再起;卻不明金變沙實乃自己所為。老衲曾勸他定心求佛,參悟佛法,以救苦救難的大慈大悲之心濟度僮民,可惜,可惜……”萬無搖頭,沒再繼續說下去。

水墨恆不便追問,不過聽他的意思,似乎李延的死咎由自取,遂說道:“那我不防也抽一簽,煩請萬無師父一解。”

“施主請便。”

水墨恆隨喜抽了一支,三十四簽,簽文寫道:“半醉半醒之間,還它笑眼千千。記住人間真情,迎接浮生萬變。”

解簽的文字是:“歡聲笑語時節,冷暖高低相隨。本是吃喝玩樂,何必執着完美?”

水墨恆將簽遞給萬無。

萬無接過一看笑了,又盯着水墨恆看了幾眼,道:“施主能以遊戲的心態,還世俗千般笑眼,看冷暖,識真情,迎浮生萬變,頗具慧心,實乃智者,此生必鴻運當頭;只可惜施主偏生執念,追求完美之執,到頭來或許會被所累。”

“那請問萬無師父,如何破執?”

“因無所住而生其心。放下一切,一切不住,真心自見,即是道心。施主身處俗世,只要不過分執着而生出怨念來,冷暖自知,又何必違心去破呢?阿彌陀佛。”萬無雙手合十。

“多謝師父。”水墨恆還了一禮。

“老衲今年七十有三,在天壇寺做了三十多年住持,可否替僮民問施主一言?”

“師父請問。”

“何為民?何為匪?”

“這個……”水墨恆一下子愣住了。

“施主去吧。老衲奉勸一句,李施主的死大可不必一究到底。”

“為什麼?”

萬無擺手送客,喃喃念道:“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念的正是唐寅唐伯虎的詩。

從方丈室出來,水墨恆尚未完全領會“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之意。

“御史大人,可有收穫?”趙師爺第一時間迎了上去。

“何為收穫?回衙。”水墨恆兀自沉浸在萬無的問題中,長袖一拂閃身出了天壇寺大堂。

忽然一名小校急匆匆地跑來,單膝一跪兩手抱拳,稟報說:“御史大人,街頭有士兵打架鬥毆。”

註:

唐伯虎《倀倀詞》的全文是——

倀倀莫怪少年時,百丈遊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不應悔,衲衣持盞院門前。

唐寅生於成化六年,即1470年,卒於嘉靖三年,即1524年。

他的一生坎坷,屢被現實打擊,晚境更是凄涼,思想減趨消沉,轉而信佛。死後詩文幾近散軼。直到萬曆年間,才有人不惜重金,徵求片紙隻字,為他搜集詩賦詞章。

所以在明朝,唐寅雖有“吳中四才子”之譽、自詡“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但詩文並不為同朝人熟知,尤其是筆者講述的隆慶年間這段歷史。在此,只是為文需要,才穿用了唐寅這首並不十分出名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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