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雅慧又是心疼,又是怨恨。心裏跟貓抓一樣。
“你顧不上看嫂子哇倒不怕,全怕你連媳婦兒也忘了。”桂蘭道。
看見雅慧坐立不安的,桂蘭就說道:“既然新民來蘭,你們兩口子就跟上回個哇。你們倆這遠天遠地的能走在一塊兒不容易,兩個人都好好兒過的,省下以後後悔。”
新民說李雪想回來。雅慧說那正好,她也正打算回去了。
“我不讓你走!”新民抱住她說道。
雅慧笑。說你不會是想讓我把李雪給你娶回來再走吧?
“反正我就不讓你走。”新民抱着雅慧哭了。
雅慧也緩緩流下淚來。
桂蘭讓雅慧去讓小神仙那裏算一卦,再決定是走是留。雅慧同意了。只說跟桂蘭去串門子,從家裏出來。小神仙很好找,一進前營子,看見最高的那棟紅磚瓦房,就是小神仙的家。
在院外就聞到撲鼻的香火味道。門外的空地上已經等了好些人,或蹲或站,都是一臉愁容。一個面色慘白的年輕後生,掙扎着想從板車上下來,被身邊的一個中年婦女按住了:“好好兒躺的!起來作甚了?”
後生不說話,扶住女人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只見他瘦的像竹竿,軟的像麵條。雅慧真擔心他一出溜就在地下軟癱成一團。
偶爾有個說話的,也是壓着嗓子。雅慧的心咚咚的跳了起來。後悔不該來。
聽見院裏傳出嘈雜聲,外面的人也都動了起來,都往門口擠。
“不要急擠!不要擠!一個一個來!”一個小個男人出來,不耐煩的叫道。
桂蘭說這就是小神仙的男人。
人們還是爭先恐後的往進擠。雅慧跟在桂蘭身後,也擠進了大門東側的一間小南房裏面。
小神仙已經端坐在南牆下面的一張寬大的沙發裏面,一手拿着一隻煙,哈欠連天的直抹眼淚。
那時候小神仙算卦還沒開始叫號,所以人們都往放在她對面的那隻小板凳上擠。桂蘭在雅慧身後,直往前推她。小神仙看見了,嫣然一笑。
人們都盯着小神仙,小神仙也在環視眾人。她的眼神掠過雅慧時,雅慧感覺到像是有一隻溫暖的小手在她心上拂過。感動的直想哭。
小神仙看了一圈,收回目光,端起放在茶几上的一隻大白磁缸,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一抹嘴,又點了一根煙,這才對坐在對面的女人說道:“說哇。”
那是個女人,未等開言,先就嚎啕大哭起來。小神仙也不催也不勸,只端着煙眯縫着眼睛覷着她。等女人收住哭聲,才長嘆一聲道:“最難不過個人愛人呀!”
女人一聽又大哭起來。
“你是幾月的生日?”小神仙問。
女人報上后,小神仙掐指一算,又抬起頭來盯住女人看了幾秒,這才說道,“你就算大白亮天人在外頭,也得跑回家裏頭尿這一道,是為了甚了?”
女人驚得張大了嘴,問小神仙,“仙家,你咋能知道了?”
小神仙只看着她不說話,女人羞慚的低下了頭,“我,……我就是習慣蘭。”
“你家裏頭供着神神(菩薩),**盆子的地方還直衝爐灶,你大白亮天一進門蹲下就尿,神神們每天讓你衝剋的坐穩不安,你說你家裏頭能安然了?”小神仙道。
女人更吃驚了。
小神仙又道:“尿盆子洗的再乾淨,它也是個尿盆子。那就不是個在家裏頭待的東西,天一明,你就得把它放出個。既要供神神,就得敬神神了。你們倆口子一天打紅鬧黑不說,還把神像供在個睡覺的家,兩口子睡覺連個帘子也不拉。你說你供上神神是為甚了?”
“仙家,你不知道我心裏頭有多憋屈。”女人哭訴道。“他在外頭鬼混哇,我也就忍蘭。可他還把人領回家裏頭,讓我給那個狐狸精燉肉吃!家裏頭點兒值錢的東西,盡讓他送了人蘭,我過年做下一件新衣裳,還沒等穿來了沒救尋不見蘭。早讓他送給那個狐狸精蘭!”
“那你娘家叫你離婚,你咋還不離?”神仙問。
“我就不離!”女人哭道,“我咽不下這口氣。”
小神仙又嘆了口氣,說道:“那就回個哇。去香堂捏上一個撮香灰,回個偷偷兒給你男人沖水喝了。再扯上幾尺市布,到了黑夜睡覺的時候就把神像苫住。記住以後再不能讓不乾不淨的東西衝剋神神。”
女人千恩萬謝的走了臨走拿出十塊錢來放在桌上,小神仙撩起放在桌上的一塊布,麻利的把錢抹在布子下面放回原處。
每看完一個,小神仙就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喝一氣,茶缸裏面不知道是奶粉還是牛奶。請下神來以後,小神仙給人一看就是一天,就靠這個補充能量。
這時候人們就騷動起來,又往前面擠。這是雅慧在大門外見過的那個中年女人,擠進門來說道:“仙家,能不能先給我們看一看?娃娃在外頭是在難活的不行蘭。”
仙家對門口的人說:“你們給讓一讓。”
女人一會兒和一個男人架着軟麵條似的後生進來。後生直往地下出溜,頭使勁兒向外偏着,不想進來。
“門口的你們給搭把手!”仙家叫道。
有膽大的上去連拉帶拽把人弄到桌前坐下。後生垂着腦袋呻吟着,身子左擰右擺,想要躲開。
小神仙炯炯的盯着他。一會兒才轉向旁邊的女人,問:“他這樣兒有多長時間蘭?”
“咋也有半個多月蘭。”女人道,“一開始我們也沒當回事,見他一天也不出門,還以為是熬着蘭,睡覺的了。後來見他一天水米不打牙,哪黑往哪躲,才覺見不對。領上去醫院看了半天,中藥西藥吃遍蘭,人還是這麼個,這才想起來找仙家來蘭。”
仙家問了生辰八字一算,說道:“半個多月前,他有一天黑夜回家的時候衝撞了碼頭(大門垛子)蘭。”
“咋了不是了!”女人拍腿道,“他那天喝醉酒蘭,騎的個車子撞在大門上蘭!”
“你以後得管管了!”仙家道,“你這個小子(兒子)就愛黑天半夜往出跑。人說久走夜路必遇鬼,你看遇上蘭么!”
女人連連點頭答應。
仙家叫來小個子男人,讓他取一根麻繩和一瓶黃酒。又對屋裏的人說道:“你們都往後撤!”
來算卦的大多是女人,看到這陣仗早嚇的不行了,一聽小神仙的話,都擠的躲在屋角。仙家這是大喝一聲:“按牢了!不要動!”
被困住的後生拚命掙扎着,嘴裏嘶嚎着,卻發不出一句人聲。仙家說時遲那時快,用麻使勁兒纏住後生的右手的中指,把一根鋼針扎在指肚上,隨即含了一口黃酒對着後生噗的一噴,後生頓時蔫了下來。
“說哇,想要甚了?”仙家伏在桌上盯着後生問。
後生恨不得能用後腦勺對着仙家,身子搖晃着,痛苦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說!”仙家喝道。
“……要……要一隻……紅公雞!……”後生不情願的說道,掙扎的更厲害了。
仙家對身後按着後生的兩個人說道:“你們把他按牢了,千萬不能讓他傷了我的馬童(指頂着仙家的凡人)。”又對後生說道:“一隻紅公雞,還有了?!”一面示意旁邊的女人記下來。
“……黃裱紙……”後生臉上的表情更痛苦了,像是在承受着什麼酷刑。他母親在一邊心疼的垂淚。
“送在哪兒?”仙家不為所動,依舊厲喝道。
“……出門向南五十步……”
“還有呀沒蘭?!”仙家問。
“沒蘭!”後生吼道。
“真的沒蘭?”仙家厲聲道,“這次咱們可是好說好商量的送你了,你要還不走,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到時候我使出手段來,你可不要怪我手狠!”
“還要五個饃饃!”後生崩潰了大聲哭叫道。
“甚樣兒的饃饃?”仙家問。
“兩個白的,兩個黃的(玉米饃饃)。”
仙家這才鬆開麻繩,拔出針來。雅慧看見那隻手指雖然腫脹,但是沒有一點兒血色,拔出針來沒流一滴血。
後生癱倒在地,像是昏過去了。仙家對他母親說道:“不要哭蘭,哭的日子可在後頭了。你先回個蒸上四個饃饃,兩個白的兩個黃的,再逮上一隻紅公雞,等天黑月亮上來,出門向南走上五十步,找個乾淨的地方,把饃饃擺好,雞殺了,黃裱紙一點就往回走,記住千萬不能回頭看。”
“那東西咋辦呀?”女人問。
“那你就不要管蘭,神鬼眾人誰吃上算誰的,就是你們家的人一口也不能吃。”
再往後都是一些丟了東西的,想出門謀事的,家宅不安的。很多人都是從外面趕來的。
有一個男人是來問老母親病情的,仙家勸他說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男人不聽,一頭跪在地下不肯起來。仙家只得說讓他看跟前誰們家有死人的,去靈前偷上一個搗頭饅頭(就是供在靈前的死面饅頭)回去給老人吃上。
男人走後,仙家垂着頭良久無語,“人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仙家何嘗不是。可你看着一個五八尺的男子漢跪在你跟前,你咋能忍心把實話說出來了?不瞞你們說,他們家早就已經放了哭聲蘭。”
說罷淚流滿面。
雅慧才知道仙家原來也這樣人性化。碰上在啰嗦不清的人,也不急不惱,細言慢語的解勸。仙家說:“仙家其實就是個大家長,把能說清的道理嘴磨碎道的說給你們,你們能聽就聽,聽不進個那就是看你們各人的造化哇。”
有個女人也是想幫娘家看卦,仙家只用了一句拼出去的閨女不帶娘家的卦相就把她打發了。女人走了仙家道:“你們記住,背後能不說人就不說,更不能咒人,要不受害的是你們個兒。一個人要是連一個娘腸子裏頭爬出來的親姊熱妹也往死咒掐,你說這種人能好的了?”
有個女人說家裏老是破財,全家沒有一個吃閑飯的,自個兒又供着神神,每天吃齋念佛,可就是一點兒也不順攢不下錢。仙家冷笑一聲道:“你在家頭念經了,他是在外頭殺生了。你能順了才怪了。”
女人說全家都是種地的,也沒有一個殺生的呀?
“你男人這兩天每天作甚了!”仙家道,“快把後頭林子裏頭的雀兒(小鳥)打完呀,還說沒個殺生的?”
“他就是打倆個麻雀兒,這還叫殺生了?”女人道。
“麻雀兒咋了?”仙家道,“你看見它小,那就不是一條命蘭?我跟你說那跟牛馬羊是一樣樣兒的!你說他一年一年的殺了多少條命蘭?”
有一個女人也是二月十九的生日,跟觀世音菩薩一天,仙家問:“你身上哪長胎記的了?”
女人說腰上。
仙家點頭道:“凡是生在這一天的凡人,身上都有記號了。”說罷又勸道:“掙錢不攢錢,頂如不掙錢。可是光攢不花錢,那錢就成了死錢蘭。錢本來是個流動的東西,你得有來有去才行了。該存的存,該花也得花。”
人越來越少了,可剩下的人還是往桌前擠,桂蘭記得在後面直推雅慧。仙家笑眯眯的看着她們,
雅慧感覺仙家那雙無所不在的眼睛不用張望就能把所有人看在眼裏。
見仙家擺手招呼她過來,雅慧忙過去坐在仙家對面,手心不禁一陣濕熱。
“你們倆個這命!”仙家笑道,“你是凡事都得自個兒往回爭了,男人是男人,娃娃是娃娃,沒個心疼你的。可你了,可好跟她相反。”她又看雅慧,“甚事情不爭不搶自個兒就來蘭。”
圪蹴在雅慧身後的桂蘭眼圈兒紅了。
“你們這大城市來的人,看見我們這裝神弄鬼的,心裏頭失笑了哇?”仙家看着雅慧笑道。
雅慧忙說沒有。忽然想起馬陰陽說起小神仙來就說她是裝神弄鬼了。
小神仙說起馬陰陽來更甚,說他一天哄了死的哄活的,遲早遭報應。
“不怕。”仙家和藹的說道,“信神如神在,不信神神也不怪。這是個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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