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兒多不養娘。二媽的兩個兒媳婦兒一個賽一個精明，都是背地裏做事情了，出來倒是一口一個媽叫的親熱，可村裏的人都說二媽平時連飯也吃不飽。二媽出來卻什麼也不說。還直替媳婦兒說好話。

“二媽，你的病是不又犯蘭？咋喘的這麼厲害？”新民扶住二媽說道，“不行就再去陳大夫那兒抓上點兒葯哇？”

“……二媽這病，吃上甚也就是個這樣兒蘭，好兩天，歹兩天。唉！不頂事蘭。”二媽說著，用手抹了抹眼睛。灰白的眼睛裏什麼時候都是淚汪汪的，就跟剛哭過。二媽說這是病，是淚管兒堵住了。

“新民咋看見比以前白蘭？”桂蘭和二媽住房前房后，在門口等着二媽一起走，這時跟雅慧說道。

“以前也不黑哇。”新民笑道，“就是洗的不勤么。”

“現在有了媳婦兒有人管你蘭哇？”桂蘭取笑道。

“是了哇。”新民笑着看了一眼雅慧道。

雅慧被他這一眼看的有些無措。想說點什麼化解，可一時想不起話來。

“不要戲蘭，戲的新媳婦兒不好意思呀。”云云笑道。

幾個人都站在地下，把個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的，新民只得退在了外屋。

“快走哇！”桂蘭道，“你們還真的留在這兒吃飯呀？”

“就在這裏吃吧。”雅慧道。

“不蘭。就你們那小鍋灶，做上三鍋也不夠我們幾個人吃。”桂蘭道。

一群人笑着都走了。留下新民和雅慧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

雅慧進了灶房，新民也跟了進來，“吃甚呀？我跟你做哇。”

雅慧說不用。用鏟子刨開爐膛里的爐灰，露出埋着的一塊火炭來。雅慧把準備好的干枝樹葉籠在火炭上，用火鉤子支起一角，用嘴吹了幾吹，火苗子騰的一下竄了起來。她又架了些樹枝，等火着旺有了底火，這才把大一些的木材添進去。站起身來。

這裏碳貴，木頭柴火卻到處都是。雅慧把拾來的柴火按粗細大小歸置好，引火柴是引火柴，燒火柴是燒火柴。用的時候一拿就行。

這裏盛產南瓜，此地人叫面葫蘆。又面又甜。雅慧十分愛吃。可做了幾次，發現新民一看見面葫蘆就發愁，才知道他們已經吃膩了。難怪家家戶戶院裏都堆着半院，也沒人管，吃不了就爛在院裏。

雅慧拿出事先發好的面，把煮熟的葫蘆和了進去，手腳麻利的蒸上饅頭。這才開始收拾菜。她就有這麼點兒過日子的本事，來了這兒算是用上派場了。

雅慧想好了，就算她走，也得幫着新民打完飢荒，娶上媳婦兒，她於雅慧不欠人。

“以後再不要三鍋兩灶的費事蘭，要吃甚都吃甚。”見雅慧端出來的饅頭又是白黃兩種，新民說道。

“我愛吃這個。”雅慧道，“摻點南瓜吃起來還甜。”

“那也不能讓你就吃粗糧哇！”新民也拿起一個黃饅頭來，咬了一口道，“你來了這兒甚好的也吃不上，再讓你每天吃面葫蘆……”

看着他那副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兒，雅慧心裏一暖，笑了。說道：“那行，我們以後就做成一樣的，要吃什麼都吃什麼。”又說，“今天已經做出來了，那你就吃了吧？”

村裏的人一到農閑的時候，都只吃兩頓飯。只有雅慧還是照着她以前的一日三餐的規矩。新民也習慣了，到點兒就回來吃飯。

說起一日三餐，二媽還有個典故。說地上一有了人的時候，玉皇大帝在天上看的喜歡，就把老牛派下界讓給人種地，讓人騰出時間來，一吃飯三打扮。打扮的漂漂亮亮讓他觀賞。有一天玉皇大帝凡心一動，就變成一個白鬍子老頭下了凡，想親眼看看人是怎麼生活的。下來一看，見人們都斜躺順卧的沒有一點精神。玉皇大帝餓了，就走到一家人家跟要點吃的，那家女人嘴裏頭說的沒有，轉身卻拿出一張白面烙餅給孩子擦屁股。玉皇大帝大怒，回到天宮就下令，把一吃飯三打扮改成一打扮三吃飯，讓人每天都得為了這口吃奔命。可憐老牛也跟上人受了連累，一年到頭在地里忙，委屈的牟兒牟兒直叫。

雅慧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把她清理出去的那堆破爛兒洗出來，看怎麼才能用這點東西給新民拾掇出兩件禦寒的衣服來。

七彌八補的拼湊了兩身襯衣褲。又把兩件袖口和胳膊肘磨破了的舊毛衣拆了，用溫水泡展，晾乾，跟桂蘭直繞了一上午，繞成一團一團的毛線。用帶來的竹籤不分白天黑夜的織起來。

村裏的女人都會做針線，但沒人會織毛線。都要跟着雅慧學，才想起來她們連最起碼的工具還沒有呢。

“我以前也買過毛衣。”云云一邊給雅慧松着毛線一邊說道，“就是都爛了扔了，要早知道哇，能留下給我們閨女挑個毛衣了哇。”

女人們把織毛衣叫做挑毛衣。

“新民這也是這幾年沒人管，才留下這一堆破爛兒。”雅慧笑道，用塊布把線團鬆鬆的包起來，讓它不再亂跑。一點兒也沒覺得她這聲新民叫的有多順口。

“留下甚也得遇上你這個巧手手了，要不破爛還不是破爛兒？”桂蘭扯過雅慧織得毛褲腿捏摸着說道，“人暖腿狗暖嘴，有這條毛褲，新民這一冬天上山也不怕蘭。”

“就是說了哇。”翠蓮道，“要不說咱們不成器了？甚東西這會兒一沒用，下一會兒就尋不見蘭。放在那兒還嫌佔地方了。”

“這就是命。”二媽慈愛的看着雅慧說道，“妻命。這新民左一個右一個都看不上，就是等這個巧媳婦兒的了。”

幾個人又讓二媽講馬神仙坐鬼轎的事。二媽說她也是聽營子裏頭的老人們說的，說馬神仙愛喝酒。

“馬半仙也是。”云云插嘴道，“我小時候見過他，臉色青白，沒有一點兒肉，骨頭就跟刀棱也似。一天的醉的了。”

“喝酒能給人壯膽子了么。”二媽道，把碗裏的冰糖燉梨水喝完，把碗遞給雅慧。雅慧聽說冰糖燉梨潤肺，就每天給她燉一碗。“尤其是他們這一路人，一天的跟神鬼打交道了，清醒的時候少。”

“是不是他們也怕了？”云云笑道。

“不知道狗的。”二媽笑，“反正馬神仙那會兒是一天醉的了。每天也有人請他了。反正不管去了哪，路再遠，都不愁回家。人們就說他坐鬼轎了。有人還說親眼見過，說馬神仙喝完酒出來，站在外頭一念咒語，四個小鬼就抬着一頂轎子來蘭。最後馬神仙死也是死在了鬼轎上。說有一天他喝酒喝的遲蘭，小鬼們抬着他緊走慢走天就快亮了，他還睡的人事不省。聽見頭聲雞叫，小鬼們着急蘭，丟下他就跑，八個馬神仙就給跌死蘭。”

“凡是這種人都好死不上。”桂蘭道，“馬半仙哇不是？一條剛漫過腳的小渠渠就把他淹死蘭。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馬半仙可比他老子還饞酒。”二媽道。“這前後營子誰想看把戲，只要擺上兩個菜一瓶酒，一請就來蘭。兩杯酒進肚，你讓他變甚他給你變甚。”

“是了！”桂蘭道，“我記得他可能給往出邊虱子了，把人噁心的。”

“虱子？”雅慧道。

“是了哇！”桂蘭道，“那時候人們窮的甚也沒有，身上就是虱子多。馬半仙手裏頭團着一小團棉花，嘴裏頭一念咒，棉花就變成一團虱子蘭，個攘個攘的，真噁心了。我小時候，我們一個鄰居一天往回請他了，我們就趴在院牆上看，我大還給我們拿回幾塊兒變出來的糖，我死活也不敢吃，就覺得是虱子變的。”

“我聽說他變出來的東西自個兒不能吃是不是？”翠蓮問。翠蓮也是被人拐來的，對這些陳年舊事知道的不比雅慧多多少。

“是了哇！”二媽道，“他一吃就壞了道行蘭。變出來的東西都得他個兒掏錢買了。”

“他咋買了？”翠蓮好奇道，“是提前買好的，還是現變現買？”

“我估計是現買了。”桂蘭道，“他們那種人自有他們的辦法了。”

“甚辦法？”翠蓮道，“賣貨的人能看不見了？正坐的了，天上一下掉下一張錢來，幾塊兒糖飛上走了……那還不把人嚇死？”

“他自要變還能讓人看見了？”桂蘭道，“人家那是奇門遁！你沒聽過馬陰陽給講封神？那裏頭有個人不就是會奇門遁了？一個大活人都能讓他變上走了，不要說你點兒瓜子兒糖蘭。”

“我聽我大說，有一次有個人問馬半仙了，說能變出東西來不算是本事，你能把東西變上走了不？馬半仙見他手上帶的一塊兒表，就讓他把表摘下來，一念咒語，表就不見蘭。那個人信蘭，讓他趕快把表變回來哇。馬半仙咋念咒語也變不回來。原來是他看見是半夜蘭，以為沒人去茅房，就把手錶變在茅房裏頭蘭。有個人進來，表正好落在他前頭，這個人就把表裝起蘭。馬半仙知道是誰拿上走蘭，就去跟他要，可那個人死活不給。這就打水差點兒掉進井裏頭，趕車差點兒車翻了，走路走的個兒就往倒跌了。着了怕蘭，這才把表還給了馬半仙。”

“馬半仙那故事就更多蘭。”二媽道，“你們知道為甚到了他名下就成了半仙蘭？不是說他的本事不如他老子。是他剛學成手藝的時候，一時貪耍就變了一條蛇鑽在他媳婦兒的蓋窩裏頭，把她媳婦兒當場就嚇死蘭。犯了天條，把道行壞蘭，要不馬半仙那也是個活神仙！”

二媽肚子裏都是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雅慧又想聽又害怕，一到夜裏更不敢出門了。偏偏這天新民天黑了也沒回來，雅慧急的要上廁所，等不上新民，一橫心就跑着去了房后。回來就覺得頭皮一炸一炸的，看見灶房怕，看見黑洞洞的窗玻璃也怕。後悔不該把玻璃擦得那麼乾淨，有點塵土也能遮住點。

新民在外頭敲了半天門，雅慧才迷迷糊糊的下去開門，走起路來還覺得像是在騰雲駕霧。

二媽說她是嚇着了，這天天不亮就來了，拿着雅慧的一件上衣，在領口掖了點糖，另一個手拿着一把掃帚，在路上一邊往回走一邊叫道：“雅慧！跟上二媽回來！”連叫了幾聲又問，“回來蘭沒？”

坐在雅慧身邊的新民應道：“回來蘭！”

二媽一聲一聲叫着進了屋，把衣服垂在地下，彎着腰，走到炕前上了炕說道：“真魂魂，上身身，護了前心護后心，護了手心護腳心……”一邊拿衣服在雅慧身上一頓搓。搓完把糖喂在雅慧嘴裏又出去了，從當院開始叫，還是那套話說完，又在家門口開始叫，如此連叫三遍。

雅慧想笑又不敢，只能強忍着。身邊的新民不好意思，就問二媽：“這能管用了？”

“咋了不管用了？”二媽道，“娘叫千里。有的人把魂丟在外地，當娘的一聲還能給叫回來了。”

說也奇怪，自那以後雅慧真覺得不那麼怕的厲害了。

二媽又把一塊紅布縫在雅慧衣領上，說是能護身辟邪了。“你們大城市人稠地方又擠逼，沒有這些不幹凈的東西。來了這兒伏不住。”

要在以前，雅慧會把這些都當成是迷信，即使現在也是將信將疑，但還是照二媽說的做了，她把這當成是老人的一片心。

吃席那天，是雅慧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公開亮相。她跟在桂蘭身後，頭也不敢抬。她的出現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人們都盯着這個說咬筋話的大地方來的媳婦兒看。

“看甚了！看甚了！沒見過新媳婦兒？”桂蘭在前頭給她開路，吼喊着圍過來的後生們。

“就是沒見過才看了哇！”後生們跟她鬥着嘴。

“沒見過趕緊回家讓你媽給你娶個！還看了？看在眼睛裏頭拔不出來蘭！”桂蘭打了擠在跟前的一個後生一下。後生們哄的一聲都笑了。

全村的人都來了，老人們坐一桌，男人們喝酒的坐一桌。數女人們的桌上熱鬧了，女人們都帶着孩子，領着大的抱着小的，一會兒這個哭，一會兒那個叫，按下葫蘆起來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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