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平州之亂
耶律倍雙腿一夾,白馬向前竄了一步,小校急忙跳到旁邊,差一點就被撞倒。可是出獵的隊伍並沒有應聲前行,又一名衛隊指揮策馬跑過來,跳下馬背奔向主人,對他說了一句什麼,耶律倍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他聽到的話是:
“王爺,不是巡邏小隊,前面有大隊人馬埋伏。怎麼辦?”
人皇王瞬間明白了,分明是消息走漏,皇后專門派了人來追的。他淚流滿面,仰天長嘯:
“母后,母后,你一定要圖欲死才甘心嗎!”
他的吼聲撕肝裂肺,令所有的人都悚然動容。耶律倍吼完,一言不發,勒轉馬頭,像離弦之箭一般朝着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七天之後人皇王一行人馬回到皇都。全隊人馬都垂頭喪氣,隊伍里沒有領頭的主人,多了一輛簡陋的馬車。
從燕山腳下離開后,他們一天跑了五百里,方向不是皇都,而是西北大漠。主人不不吃不喝瘋了似地一味狂奔,馬累得癱倒了,換一匹接着跑。衛兵們都嚇壞了,他們的乾糧快吃完了,水囊見了底,再往前走非得餓死渴死在沙漠裏不可。好在第一天夜裏,第三匹馬癱倒的時候耶律倍也在馬背上昏了過去。他發起了高燒。隨軍的大夫說,這是因為疲勞虛脫、急怒攻心,加上又冷又硬的西北寒風,得了傷寒。第二天他們到處找車,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帳篷,好說歹說弄來了一架牛車,上了路往皇都方向趕。路上碰到人家才換了輛馬車。耶律倍在路上就從昏迷中醒來,然高熱不退。他口中嘟嘟囔囔又是罵人,又是發號施令。看他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沒人聽他的,全當他在發燒說胡話,只繼續朝着皇都趕路。
衛隊把主人送回府邸,兩位王妃得到前報,大驚失色地迎了出來,她們猜不透怎麼打個獵打成這個樣子。第二天早上請安時對母后說了這件事,述律平不動聲色,好像同樣不知內情,囑咐她們照顧好病人,讓他好好休息,徹底恢復之前不必想着請安。
多虧了一路上軍醫和衛兵們的精心護理,到家的時候圖欲已經好多了,可是他整天躺在床上不說話,屋子裏有人時便不起床。雲霓只好命人將食物和水酒放到桌上退出去,等他用過之後再進來將剩飯剩菜撤走。
這天下午,安端和阿古只來了,雲霓沒有請示就讓他們進了主人寢殿。耶律倍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了。十月下旬天已經很涼了,房子裏生了地龍,十分暖和。二人拉了兩把椅子坐到床邊,面對着一個蓋着錦被的脊樑。安端拍了一下那個瘦骨嶙峋的脊背:
“圖欲,你好些了嗎?皇后命我們來看你,她很關心你。”
沒有回應,安端將胖胖的手收回來,和另一隻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把頭上的帽子摘了,放到身後的桌子上,掏出汗巾擦了擦汗津津的腦殼,不高興地說道:
“圖欲,我知道你沒有睡着,倒是說句話啊。你能這樣一輩子?你再不理,我們可走了。”
還是沒有回應。安端對阿古只攤了攤手,努了努嘴,意思是要走。阿古只也伸手拍了拍鼓起來的被子,說道:
“圖欲,你不想說話就別說,聽着就行。你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嗎?告訴你最近的一件大事:盧文進反了,他從平州拉走十幾萬軍民,去投了幽州的趙德鈞。據說給洛陽的李皇帝寫了投誠表,下一步他要帶軍隊去洛陽。”
被子呼地掀開,耶律倍坐了起來。他一把抓住阿古只的手,瞪着血紅的眼睛問道:
“盧文進反了?平州呢?”
安端一拍大腿站起來去拉他,叫道:
“原來你聽得見!快起來吧,跟我去見皇后。”
圖欲甩開五叔的手,瞪着小舅追問:
“平州怎麼樣了?”
安端揮着拳頭罵道:
“平州,平州能怎麼樣,血流成河,洗劫一空唄!當初圖欲是你堅持讓狗日的做盧龍節度使的,他可害慘了你!狗日的真該千刀萬剮!別讓我碰見他!”
洗劫一空,說明盧文進終於是離開了平州,沒有舉旗獨立,也沒有獻給唐國。或許是謝旺財轉告了自己的請求,義氣起了作用,獲許是這個聰明人權衡利害做出的選擇,真相已無從知道,然總算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然他同時也大吃一驚,怎麼會血流成河呢?定是起了內訌。平州軍隊大部分不是盧文進舊部,他只有五千人左右的新州子弟兵,其餘大部分是當地招募的,也有一些是朝廷撥給他的,可他不是號稱牢牢控制了所有軍隊嗎?阿古只知道外甥關心的是什麼,講述道:
“聽跑回來報告的人說的,盧文進以為軍隊都聽他的,但那是平時,一說要反,將帥們有的願意有的不願意,家眷在契丹的怕朝廷報復,家在平州的不願離開家鄉,還有的和唐軍打了這麼多年結了怨仇,怕過去挨黑拳。總之這種事到了節骨眼上哪能數萬人一條心呢。結果有人被姓盧和他的手下先下手為強殺了;有的兵營里內訌,營帥殺了軍帥,副帥殺了正帥,士兵彼此殘殺,殺得人頭滾滾。姓盧的想把百姓帶走,一方面是為了免除平州將士的後顧之憂,一方面也是為了向洛陽買好。這也不像他想的那麼容易,磨磨唧唧不想走的,乘機搶劫殺人的,鬧得雞飛狗跳。盧文進勉強控制大局,這個月庚子那天率軍出了城。據說走了一整天還沒走完,軍隊趕着裝滿金銀財寶的馬車,百姓拖家帶口牽着豬羊,有的半路逃跑,有的沿途搶劫,像難民又像賊匪。傍晚時分,城門忽然關了,城頭重新打出契丹旗號。原來一個廂都指揮使決心脫離盧軍,留在平州忠於朝廷。可是見大勢已去,就裝作順從,要求擔任押后。等到軍隊主力撤出,就據城自守,派人出關飛報皇都。”
耶律倍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他穿着絲綢睡衣坐在床上,雙臂抱膝,頭埋在胳膊中間,聽得心裏不住唏噓。自己要是去了平州,是不是能減少流血、減少破壞,還是這些照樣會發生。那時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原來想得太幼稚了,以為盧文進能幹凈利落甚至兩袖清風地離開。這怎麼可能呢,就是他想全身而退,手下的驕兵悍將也不會答應。沒有去成平州也許是幸運。阿古只知道他心裏難過,剛才安端的話好比傷口上撒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圖欲,要我說,這是皇上在天有靈,圖欲你的功德起效,姓盧的才不敢把事情做絕。他要是把平州交給李嗣源不是順手的事?現在他帶着人馬去了幽州,把平州留給了朝廷。錢財沒了還會有,人口幾年又能恢復,平州這塊戰略要地什麼也換不來。”
安端伸手去掀拽蓋在圖欲腿上的被子,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現在別管什麼平州了,還是想想東丹國吧。起來去見皇后。認個錯,皇後會原諒你的。你要是不去替自己辯解,那些王八蛋恨透了姓盧的,在皇後面前不知道怎麼添油加醋呢,把你捎進去就更說不清了。”
耶律倍朝安端翻白眼:
“有什麼說不清的,是我不讓盧文進佔平州的。我要走有什麼不對,給別人騰地方不好嗎,我赤着兩手沒帶走契丹的一寸土地,連平州也是我要回來的,我沒有對不起朝廷。”
安端噎了一下,坐回到椅子裏,搖着紅潤的胖臉說道:
“你呀,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五叔信你,別人誰會信呢?姓盧的人找過你,你在燕山腳下被截住,之後他就反了。好在皇后是親娘,換了是我,頭早都保不住了。你認個錯,皇后心一軟,這事就過去了。幹嘛赤手空拳離開契丹,放着好好的東丹王不做?王妃還等着你呢,五叔也盼着和你一起回天福城呢。”
圖欲轉臉看着阿古只:
“小舅,你也認為我錯了嗎?”
“圖欲,你沒錯,你有你的道理,可皇后也有皇后的道理。小舅信你,要不是你勸他,盧文進怎麼肯乖乖離開把平州留給朝廷,他這是報恩呢。但五爺說得對,母子之間計較什麼呢,誤會也罷,理解也罷,皇后是個仁厚慈善的賢妻良母,她對皇上情深義重,對兒女個個疼愛,你是晚輩,認個錯怕什麼,在母後面前受點委屈是你的孝心。”
耶律倍這次出走從心灰意冷到瘋狂絕望,在閻王爺那裏走了一遭才回來。在茫茫大漠裏發高燒差點死了的時候,這幾天躺在床上快要發霉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天福城裏知書達理的大氏,也想起府中溫柔多情的雲霓、雲裳,還有三個可愛的兒子,好多事情其實已經想開了,東丹王就東丹王吧,當過太子儲君的那個耶律倍就當他已經死了,自己還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陽呢。這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在院子裏響起,侍衛在門外大聲報告:
“王爺,大元帥來了。”
耶律倍剛想說不見,穿了一身白色錦袍的耶律德光一掀錦簾已經走了進來。到了床前拱手躬身行禮道:
“大哥,你好點了嗎?堯骨給你請安。”
耶律倍見他一臉的恭敬的樣子,心想,這個傢伙真的要當皇帝了嗎?今天他給自己行禮請安,明天自己就要屈膝向他下跪,情何以堪呢。然他既然已經決定好好活下去,就不打算鬧僵,說道:
“今天剛剛好些,正說要去給母后請安呢,你怎麼來了,不是很忙嗎?”
德光笑嘻嘻道:
“忙,朝政千頭萬緒,加上大喪,母后忙得沒喘氣的功夫。堯骨愚魯,只能辦點瑣事。大哥趕快好起來,才是母后的好幫手呢。”
圖欲強打着精神道:
“謝謝你來看我。”
“是我自己想來的,但也是母后要我來的。母后讓你什麼也不要想,好好養身子,好利落了再參加朝會,幫着她處理朝政。”
耶律倍心裏一動,這麼說母后原諒他了,不追究出走的事也不會把盧文進的謀反和自己聯繫起來了,這倒省了不少事,可以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請安、上朝只要臉皮夠厚就可以做到。其實他不知道,這次出走給他埋下了極為不利的隱患。
這幾天耶律德光去給母后請安和幫辦朝務時,不止一次勸母后寬恕大哥,說道:
“換了誰在大哥的處境都難免想不開,做出什麼事情也不奇怪。要是我,只會更加衝動。”
他還說:
“母后,大哥當了十年太子,父皇駕崩本該大哥立刻即位,母後為什麼不提這件事呢?現在父皇離開一百天了,母后還沒有決定嗎?”
德光當然聽說了,也不會傻到想不到,皇后囑意於自己,他真的很想推辭,不想佔大哥的位置,害怕日後無法相見。可是母后從來沒有明說,他便無從推辭。現在他提這個問題就是想聽母后如何答覆。述律平慈愛地看着最鍾愛的兒子:
“誰是最合適的新君,母后還沒有想好。眼下你既然認為圖欲可以原諒,母后聽你的。你去看看他,他要是冷靜了,替我表達這個意思。我會忘了這件事,讓他也忘了吧。”
其實述律平怎麼可能忘,這不是小事。她不能原諒盧文進的背叛,認為圖欲和這場陰謀有着脫不開的干係,她不想讓一個狹隘自負、衝動浮躁的皇子繼承大位,也進一步看清了誰才能成為仁德之君。她原來一直怕自己是出於偏見才不喜歡太子,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他。現在她覺得,還讓圖欲繼續做東丹國王已經是超額補償,不必再有任何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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