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追悼
錦江機場出口處肅立着兩排人,身着黑服、黑紗,上衣口袋插着白花。
兩排人背後停着一溜車,每輛車的車頭圍着一圈黑紗。出口處是不允許停車的,因為是空難,機場給予了特許。
董玉潔的家人沒有到機場。董老爺子聽到女兒、女婿的噩耗血壓驟然升高,暈厥過去。家人手忙腳亂送到醫院,雖沒出大事,但由於悲傷過度,病情極不穩定。董玉浩留下兒子董天照應爺爺,夫妻倆陪着董老太太直接到公司小禮堂參加追悼會。
藍凱抱着骨灰盒緩緩出來,他揚起頭,逼回湧出眼眶的淚水。
所有人都主動給他讓出一條通道。
看到侄兒抱着的骨灰盒,藍其山禁不住腿一軟,虧了兒子和妹婿從旁邊架住。他是昨天晚上和妹婿從四川永清縣趕到錦江的。一邊是弟弟、弟媳的葬禮,一邊是老母親腦梗,兩重災難壓在他身上,已經幾天沒上床睡覺了。
藍老太太的腦梗是10月4號中午發生的。當時藍其山正在三河鎮政府開會。三河鎮是永清縣北部的一個小鎮,典型的貧困鄉,年人均收入不到1000元。藍其山調任后,依據當地自然條件,推行中藥材種植,歪打正着碰上成都一家中藥廠新研製的中成藥擴大生產,人均收入一下子翻了一番,引起了縣政府的關注,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帶隊到三河鎮調研,國慶節也沒休息。會議進行到中午,副縣長剛說完“上午先到這裏”,妻子姜風霞電話就打進來。
幸虧姜風霞干過鄉鎮衛生院護士長,也幸虧她退休在家,藍老太太經過縣醫院搶救,算是保住了性命。
送母親到縣醫院途中,藍其山怕有不測,打了弟弟的電話。他等到深夜,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弟弟的噩耗。
他震驚過後,腦子裏曾冒出一個想法,就是弟弟、弟媳沒上失事飛機,他記得弟弟在電話里說立即回來的。他特地查了失事飛機起飛時間,與打電話的時間相差3分鐘。
這種僥倖期盼很快破滅。兒子電話中說小凱令人擔憂的狀況時,說到事故處理部門把殘存的旅客行李收納起來,封存在一隻只透明膠袋裡,供家屬認領,小凱在裏面找到翡翠煙盒。翡翠煙盒是弟弟的貼身之物。弟弟、弟媳結婚十周年,弟弟送給弟媳一根帶和田玉吊墜的項鏈,而弟媳送給弟弟的正是這個翡翠煙盒。翡翠煙盒是按照弟弟抽的雪茄規格定製的,上面嵌了只翡色的龍,不可能有同樣的。
藍凱在凌方儀引導下上了第一輛灰色寶馬,那是藍其川生前用的,最後一程,大家決定還是讓他坐自己的車。
張池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中觀察着藍凱。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完全看不出是三年前那個桀驁不馴、一跺腳離開錦江就不回頭的藍凱了。
從現在起,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就要接手天訊了,他能撐起來嗎?
不管他能不能撐起來,以後的天訊就要聽他的了。
自己年過半百,聽一個孩子瞎指揮?
張池再次瞄一眼後視鏡,看到凌方儀正用紙巾拭去藍凱臉上的淚痕。他心猛地跳了一下。藍凱從小就跟凌方儀親,如果接手一定會更多倚重凌方儀。藍其川在的時候,大家都是戰友,時不時要講些平衡,藍凱是不會考慮這些的。
寶馬車拐了個彎,前面就是天訊了,張池暫時收回了雜亂的思緒。
天訊公司沉浸在低沉的哀樂中。
小禮堂裡外站滿了人,藍其川夫妻的意外離世,讓大家更多想起他們在世的好處。
顏慧樂、王一龍、藍昆忙得滿頭大汗。除了迎接來賓,還要引導許多自發前來的。自發前來的人中董玉潔生前的病人居多,有的帶着一束白花,有的帶着蓮花燈,還有年齡大些的老人帶着一摞摞紙錢。
小禮堂正中擺放着藍其川夫妻倆的遺像。藍其川表情嚴肅,帶着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董玉潔則兩個嘴角微微上翹,給人一種親和感。
遺像上方是一條黑底白字的橫幅,用正楷書寫着“沉痛悼念天訊公司董事長藍其川夫婦”。旁邊兩條條幅,左邊是“保家衛國創建天訊艱苦奮鬥成就一生事業”,右邊是“救死扶傷相夫教子任勞任怨心懷三生慈念”。兩條條幅形象地概括了藍其川和董玉潔夫妻倆的一生。
遺像下方是一排萬年青,兩旁是花籃,肅穆而莊重。
藍凱走進小禮堂,一眼看到坐在旁邊的外婆和兩邊站着的舅舅、舅媽,淚水奪眶而出。他把父母骨灰安放好,撲倒在外婆的面前,泣不成聲:“外婆,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董老太太抱住藍凱,老淚縱橫。
追悼會由凌方儀主持,張池致悼詞。
張池眼中含淚,聲音緩慢而哀傷:“……享年55歲……他的一生,忠孝信義……他的一生,絢麗多彩……嗚呼哀哉,在秦湖基地即將剪綵的時候,在天河圍場正待發展的時候,在天訊將走向一個新的輝煌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降臨,讓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他的離去,是家庭的悲哀,是事業的悲哀,也是我們大家的悲哀。今天,我們懷着沉痛的心情悼念他……”
致悼詞時,唯一不和諧的是兩次手機鈴聲。
先是藍其山的手機響起,雖然追悼會須知上有“請關閉手機或將手機放在振動上”的提示,但因牽挂腦梗的母親,沒有關機,又忘記調到振動上。他拿出一看不是妻子的,也不是妹妹的,急忙關了機。
緊接着張池手機又響了。他今天要照顧會場,又要接機,聯繫頻繁,原想追悼會前再放到振動上,竟疏忽了。手機突然在口袋響起,他很是尷尬,本能地伸進口袋就按,也不知按在哪個鍵上,反正是頓時沒了聲音。他怕手機再度響起,悄悄關了機。
接着是市一院的王院長致悼詞。他的悼詞平實簡潔,主要是董玉潔的生平和在醫院做出的貢獻。他致悼詞時,兩個醫生悄悄站到董老太太的身後。
藍其川夫婦墓地在青龍山東南面一片松柏之中。站在墓地向南望去,視野十分開闊,在目光極盡處是一條山脈凹處,據說這樣的墓地風水好,當然價格也比周圍翻了一倍。這片墓地已有一半豎起墓碑,許多墓碑上是紅黑兩種顏色,表明另一半還健在。
天空陰沉沉的,風打着旋,捲起陣陣落葉。
入葬儀式結束后,藍凱對羅正、凌方儀說:“我想單獨陪陪父母。”
羅正理解的點點頭,招呼大家向山下走去。
張池臨走拍了拍藍凱的肩膀。
在墓蓋封上的一刻,張池心裏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從部隊起,藍其川就一直在他頭頂上,現在藍其川能力強命不強,讓他有一種總算在壽命上勝過藍其川的快感。他不由臉色舒展開來,掠過一絲笑意。妻子潘雲杉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衣服,他一驚,忙向周圍環顧,還好,大家都低着頭,趕緊讓臉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戚容。
藍凱坐在墓前,凝視着墓碑上父母的肖像,喃喃地說:“爸爸、媽媽,大家都走了,我們一家人說說話……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卻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兒子,你就這樣走了,沒有給我一點改過的機會……爸爸,我無數次想過我們的見面,想不到那場父子戰爭竟是最後一面……爸爸,我一直在打拚,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想證明我的選擇沒有錯,就是想得到你的認可,想着你能有一天拍着我的肩膀說‘兒子,你是對的!’,我一直盼着這一天,一直在為這一天努力,可這一天卻再也盼不到了……爸爸,你這麼早就走了,讓我做給誰看……”
淚水順着鼻翼,一滴滴落在胸前。
山下停車場,凌方儀腳步有些沉重地踱着。
凌方儀50多歲,身材頎長。他是5號清晨趕到北京301醫院的,得知藍凱是迷走神經張力突然增高導致的昏厥,心裏略寬慰了些。這幾天,他一直擔心小凱悲傷過度,擔心追悼會場面失控,現在藍其川夫妻順利入土,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下一步就是讓小凱儘快進入角色,雖然他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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