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落成蝶
‘吾本無留書之意,但因突生之變故,備言幾許,留後查念。
時夜,石前,頭痛已愈發之烈,恐已不是之前所慮,源身恙之患。
或有兩因,吾於五日前,身上寒毒再起。
而襲勢洶湧,五感剎那盡奪,人如置無盡寒窟,短刻間便身僵不可動。
雖於兩日後無大礙醒識,但於至今日仍是身綿意鈍,且反應漸有遲愣,失神有之,忘情有之。
後知需謹,寒毒漫有三重,失感、困心、寒狩。
其次為修鍊法,可為解惑一明路。
玉錄上記言,凡身殘有七困,慧有七劫,使而避天無路通。
有超脫法,須望通七玄,故,因法無念,得之無生。
簡言及此,眼出重影,而腦中疼痛已徹骨通身,手筆生顫,迫魂甚覺有撕裂之傷。
是而,痛極無聲。
待’
字戛然而止,這是翻開的書里,第一頁紙上記載的內容。
情況似乎很急,不僅內容雜亂,寫到最後字也變得歪歪斜斜,甚至有兩處出現了倉促的誤筆。
這是自己寫下的字,顏如自然而然的知道着這一點,心中也確信萬分。
透過這些字她大概能感受到當時‘自己’所處的形勢緊張而急迫,然而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她卻已經忘記了。
儘管她多次努力的進行回憶,然而腦海里卻依舊沒一點該有的印象,甚至是這些內容於什麼時候寫下的,她同樣也不知道。
不過,她想,‘自己’在寫這些內容之前,應該是無礙的,記憶是正常的。
雖然提到了身中寒毒,但在後來的記錄中和過來的這些日子裏她並沒有感受到身子有什麼異常,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主要的異常她覺得可能就是‘自己’提筆記下的這場頭痛,可是由於記憶的殘失,除了這寥寥百字外,她並不知道事情的起因、經過和結果。
很可惜,也很無奈,顏如如以往般,只是讀過,然後翻過,看向下一頁。
‘江河流,何知歲月。
天卷龍雲,潮湧迫面來,長風嘯起,作雷霆聲。
雪自枯萎,紛紛凋零落,漫天無際,掩盡萬物。
目光及,初春之景,凜冬之雪。
轉眼幾瞬,天地蒼茫間,惟餘一色虛白。
風過,雪飄搖。
落墜花葉,卻泫泣成淚,知其去者,忘其來者,失悲?
然,人生渺渺,嫦如螢火之逝,何必多繁雜。
初雪,記於亭前。’
抬手將垂落於眼旁的鬢髮攏至耳後,揉着額,顏如輕輕閉上了眼。
雪,她是見過一次的,只不過那場嶺雪出現的快,消失的也快。
夾雜着小雨的雪絮飄在身前,落在草葉上,轉眼就不見了蹤影,直到最後,也沒有形成可見的積雪。
若是情寄於字,到底雪悲,還是人悲?顏如微微搖頭,睜開了眼,或許心悲於切,不敢再回頭。
‘日出成空,如是無常偶有雲錦。
於無聲處,聞有驚鳴,尋游,雪岩上有黑雀一隻。
喙斷翅裂,傷勢重身。
攜回,覆上泉液三滴,折鳶枝縛扎,留待命數。
從旁席守間,心生恍恍,生靈有至,此地緣不絕。
天地大,非一人。
喜有?余不知。
懼念?余不知。
何求?余不知。’
這是她在書上前三頁記下的內容,也是她已然失去的回憶。
閑暇時,顏如偶爾會將書翻開,從頭讀着,過上一遍,在這些早已熟悉的字眼裏尋找着什麼。
她期許着,或許在某個時刻,自己就能想起這幾段記憶,就像記錄在第四頁的,擾眠的那場夜雨。
‘耳有淅瀝,睜眼見,珠落聲繁。
秋雨瀟然,壁沿珠滴掛成簾,朦朧綿綿。
黑墨如潮,掩了眾生影,留下星穹路。
雨降從天,水涌從地,月影成鑒,單有餘念。
夜深,人靜。
附言,九月廿一。’
於不久前,她大概是想起了這段往事,雖有朦朧,卻仍親切可欣,那是她僅有記憶里遇到的唯一一場讓她感到些許惆悵的雨。
或許她做了一場夢,或許夢中的自己很開心,當那場突來的雨將她喚回現世,殘留在嘴角的笑意當時是那麼的使人溫馨。
黑夜裏只有一輪半掩的明月,洞壁上有落雨在滴答作響,水淌到腳下,濕了鞋襪,靜坐中,她看來了第二天的初陽。
那份短暫的柔煦,直到現在她仍覺幾分溫旭。
兩個月前,顏如在一棵紅松樹下寫下了第五篇載記。
那個奄奄一息自稱蔣道生的人笑言她身上有疾,也大概知道解決的方法,但作為交換,需要幫他將一封信送到武陵。
顏如答應了,而蔣道生也於最後幾息勉強的告訴她,可去枯塵山。
她後來多方打聽過,枯塵山在北方域的陵川,而武陵又位屬西南,兩者間幾乎橫跨了整個國境。
一路上詢人問道,餐風飲露,歷經兩個月,顏如終是晃悠到了武陵。
信即已送出,別人的事已了,那她也該動身去枯塵山了。
顏如翻開到第六頁,將白紙撫直后,拿起放置在一旁的竹筆,筆尖輕拂過圓硯,頓時墨涌成凝。
落下的筆突然頓在半空,她想起了什麼,放下手中的筆,起身出了房門。
當一切繁華漸被夜色侵蝕,天地重歸寧靜,紅樓、酒肆、賭坊才開始上演一天中最後的浪蕩和瘋狂。
在這場眾生的戲劇里,酒色與慾望交織纏繞,流連於夢境的人們也企圖逃離着破碎的真實。
偌大的廳里,交杯聲、鶯笑聲、歡語聲,此起彼伏,為這座落幕的晚城染上了喧囂的昏黃。
顏如下樓來到櫃枱前,看着依舊不變的垂頭身影,她等了幾瞬后輕言問道:“請問,今天具體是什麼時日?”
聞言,掌柜抬起頭,看到來人後,臉上浮出溫和的笑意,畢竟之前女子給他留下的印象確實有些深刻,大概是剛入世闖蕩江湖的哪家閨秀吧。
“客官,今天是大成九年三月初九,又稱小豊陽日。”
回房時,顏如在樓梯上遇到了正下樓的那位翩衣公子,對方顯然也很意外,向她含笑見禮后,側身帶着身後的帽錦少年先行為她讓開了道。
三人相錯而過,她的鼻頭飄過了一縷微香。
“今天,吃的高興,趁着勁,咱跟大夥們透露個小道消息,聽說啊,有人要準備夜闖大靈寺!”這道醉意的大嗓門徒然響起后,大廳內頓時變得一片沉寂。
隨後便有人嗤笑道:“我說你這根柱子,又在醉里胡言了,大靈寺是什麼地方?天下‘九寺’之一啊。先不說一虛、一真這兩位赫赫有名的禪言大法師,光是其座下的八位釋法弟子也是個中一流高手。誰敢有這個膽前去冒犯,少不得一頓羅漢八杖伺候着。”
“嘿,王衙子,看來你是不信啊。這麼著,要不咱們賭一下,敢不敢?就賭...一壇春花秋月!”
伴着眾人的歡笑,起鬨聲紛起,‘和他賭啊!’‘王衙子你可不能慫啊!’...
你一句我一言的,氣氛迅速被炒熱起來,而王衙子也終是在眾人的勸言中下定了決心:“賭就賭,誰怕誰啊!”
此時一道細弱的聲音好奇問道:“柱子哥,聽你這番口氣,好像知道點江湖事啊,要不你給大伙兒說說,是誰吃了這個熊心豹子膽?”
“哈哈,除了那位攪得南武林沒有安寧日的妖女,還能有誰?”
...
顏如合上房門,蔽去了喧鬧聲,坐回桌旁,垂眸,提袖握筆。
‘大成九年三月初九日,月升夜。
繼過棣通法,似窺有第二通玄。
店有蘭庭糕,白玉成湯。
味起十三,叢香漸嶺,疊隱成道,香自濃。
望月不得,不日啟程將行。
枯塵山。’
墨水隨即風乾成跡,稍刻后,她收拾起桌上的書筆,抬手塞進了包袱里。
夜已深。
不知倦的晚風紛擁着奔向天際,爭先恐後地攪亂了蟾月遮臉的羞雲,又歡笑着、戲騰着滑落而下,途中亂成多道,各自散去。
隨着時而起響的呼嘯聲,一縷白煙從伸進屋內的葦桿中裊裊升起。
吱呀——
窗門被一隻手輕輕推開,一道全身裹黑的身影靈巧地翻躍進屋子,又瞬間縮進牆邊的陰影里。
等了一會兒,房內依舊近乎一片死寂,來人這才緩緩起身,藉著窗口處灑落的月輝,向屋內躡手躡腳地探去。
手剛摸上桌上物什的邊角,黑影卻突然僵住身子,一股示警的寒意從心底湧出,瞬間填滿了整個身子。
儘管是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但來人依舊能感受到有道清冷的目光正準確地落在自己身上,似乎一切都暴露在了對方眼裏。
形勢生變!
黑影不做多想,抓住手邊的東西,腳底猛地發力,人如是脫弦的箭,轉眼便從窗口躥出。
顏如來到窗前,抬眸間看到一道人影不斷起躍在屋脊上,於月下急速離去。
突然,她的目光瞄到了那人手裏抓到的包裹,頓時微愣住,一眼看上去有些熟悉,再細看下醒悟到了那是自己的包袱。
自己的書還在裏面呢!這東西可丟不得!
這般想着,她便隨之躍出了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