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遠景如諳

第2章 遠景如諳

每天到了昏時,城南區的那處廢廟就會如約迎來幾位熟客。

胖子吹着不成調的口哨,悠閑地走進了這片破落的土院裏,蔥鬱的雜草瞬間淹沒了他的雙膝,伴着悉索聲,由身下蔓延出的狹長倒影也快速地從爬滿青苔的斷壁上滑過。

吱呀——

他推開早已傾歪的破木門,跨入了枯草鋪滿地的小屋,轉身將門合上,無聲中,一道黑影來到了他身後,瞬間襲向腦袋。

“哎…疼!疼!疼!...”胖子突然哀聲嚎叫起來,手連忙抬起撫上受襲的右耳,口中連聲哀求道:“輕點,輕點,耳朵要掉了!”

然而,揪着耳朵的手不僅沒鬆開,還順勢擰了個彎,疼得胖子眼中不禁閃出了幾片淚花。

勿管此人的哀求,身後之人只冷聲道:“我說六子,你膽挺肥的啊,都敢罵我娘了!”一聲冷笑繼而響起,“是不是最近些日子,我給你好臉色看了?”

心中一聲咯噔驚響,顧不上耳朵的疼痛,胖子迅速回過了身。

看着面前神色冷若冰霜的少年,他連忙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求饒道:“猴子,我錯了,真的,我就圖個一時嘴快,絕不是真的想惹你生氣的!”

說著他抬手猛地給了自己一個巴掌,啪嗒聲清脆可聞,“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了我這次,好不好?”

也難為他滿是肥肉的臉上堆滿了賠罪的笑容,看到他的悔意,猴子口裏冷哼一聲后,轉身離去。

抬頭覷了眼少年瘦弱的背影,胖子心中暗自鬆了口氣,揉着紅腫的臉趨於身後。

猴子為人雖然有些孤僻,性格偏冷,但其實人還挺不錯的,當然前提是不要犯了他的忌諱,不然發起瘋來,那可當真是恐怖非常。

要知道上次趙老癩就是因為嘴賤,硬生生地被猴子給折騰地快要瘋了,回想起那些日子的‘風雨’,胖子現在都覺得心顫,畢竟這人瘋起來可是不顧命、不念情的。

破落的神台前,隨着猴子將臃實的錢袋從懷裏一個個的拿出,胖子眼裏露出的興奮也更加強烈。

他舔了舔因為激動而變得有些乾涸的嘴唇,望着面色始終冷淡如冰的少年,不禁讚歎道:“猴子,真有你的!就這一天的量可抵得上我們以往半年的收穫了,再這樣弄上兩天,我們就可以告別這裏了!”暢悅的語氣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美好期待。

猴子從懷中掏出最後一個布袋,將它擺在了壇上,目光依次掠過這顏色、材料各異的五個錢袋后,驀然開口道:“從明天開始,這幾天我們就不去市區了。”

胖子微愣,回神后急了,連忙追問道:“為什麼啊?這麼好的機會我們何不多弄點,反正都是群二傻子,來送錢的,怕什麼啊。而且,猴子,你不是急需要錢去...”

猴子猛然抬頭,如劍的寒光從眼中射來,嚇得胖子縮下脖子,連話都不敢繼續說了。

手輕搭在台上,他秀眉微鎖,解釋道:“有錢我們也得要有命去花,今天你也看到了,不知道什麼原因,王富帶人攪了局,明天估計會有些‘風頭’出來,得小心一點。”

聞言,胖子垂下頭,臉上閃過一抹難言的神情。

望着他,少年深邃的眸色里一片沉寧:“當然,情況會變得如何,現在還說不準,我也只是在做萬一的打算而已。”

他尋定的目標只是那些穿着稍微好些的富家子弟,能耐也就一般,可王富卻不管對方是誰直接下手,要是真的惹到權貴人物,那麻煩可就大了。

胖子畢竟也是常年混跡於市井的人,冷靜下來后,也迅速地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只是心中徒然響起了一聲幽嘆。

無聲中,少年拿起了手邊的白色雪絨布袋,望着上面針繡的一朵白蓮花,突然間失了神。

它繡的並不精美,許是主人手藝不好,不僅針孔雜亂,就連那幾朵花瓣也繡的歪斜不齊,有的太圓、有的太扁、有的太尖…

但就這一針一線的勾勒,是如此真實而熟悉,讓他眼前驀然恍惚,有的東西即使再怎麼去遺忘,也已經是深埋在了心底。

猝然間,一截紅白交融的碎玉從鬆開的袋口掉出,落入他的手心裏,微涼透骨。

顏如感到很是沮喪,墨眸微微垂下,但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一亮,低頭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百兩銀票。

“張白白!”隨着掌柜一聲長吼,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子急忙從偏堂里跑來。

柳眉下笑眼一對,秀容上面白如玉,因着連番的勞作犀玉額上溢出了些許細汗,他於櫃枱旁站定身子,看向老者,忙問道:“掌柜的,什麼事?”

掌柜抬頭示意了下站在櫃枱前的顏如:“帶這位客官去地字二號房安頓。”

張白白看向顏如,眼裏不禁露出了一抹驚艷,他連忙將白布搭上肩,微躬起身子,抬手向店裏示意道:“客官,請。”

顏如背好包裹,按着指示邁上了樓梯,張白白跟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試探的問道:“客官,看你面生,是第一次來武陵吧?”

“嗯,今天剛到。”

聞言,這位張小二笑顏道:“那客官你可算是趕巧了,這幾天城裏正好要舉辦花燈會,屆時會有各式各樣的活動出現,熱鬧非凡,許多外地人也是為此而來。客官若是無事的話,不妨在這多歇息幾天,玩個盡興。”

顏如微微頷首:“好的,如果有時間的話那我就去看看。”

在樓梯轉角處的牆壁上,掛了一幅裱起來的墨字,而每一位途徑的過客都能夠輕易地將它看入眼中。

‘武陵客家外,紅葉自有樓’

筆畫成峰,橫豎間留有風情,她不禁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

見狀,張小二立即介紹道:“別看店小,其實這酒樓早在元帝初登位時建成,算來已有兩百多年的歲月,可以說是歷史悠久了,所以當今翰林院王承守大學士才願親筆題字。”

顏如轉過彎繼續向上踏去,“我倒覺得那人是被強求着留下字跡的。”

聞言,張小二頓時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這客人說的話贊成不是,反對也不是,他便只好乾笑一聲:“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想沒人敢強逼王大人吧,畢竟王承守大人可是獲恩賜參加聖霄宴的七十二人之一,此等殊榮,誰敢冒諱呢?”

雖然對張小二嘴裏冒出的字詞感到陌生,但顏如還是大概明白了那位留下字跡的王承守身份似乎很尊貴,不過她也沒繼續多做辯解。

來到客房前,張小二腳步輕盈地先行為她打開了房門。

顏如走進客房裏,正打量間,只聽得身後的張小二問道:“客官,待會小店會備有飯菜送來,不知你口味如何,或是有什麼想要吃的?”

“素菜淡湯就行。”

“好的,那客官你先請歇息,待到酉時,我自會將飯菜端來。”說完他輕輕地合上了房門,轉身離去。

小小的卧房內縈繞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好像是梔子花味。

她將包袱放在桌上,緩步走向前,抬手推開了半扇窗門。

於半空卷集的清風頓時紛涌而進,從臉的兩側拂過,鬧鬧騰騰地為她帶來了傍晚時分的俗世人煙。

將夜也未夜,浸染墨色的幕布耷拉了半邊雲天。炊煙裊裊升起,霞雲落於天際,此時的天空仿若少女微醺的臉頰,映照了大地幾分酡紅。

朦朧的暮色,開始緩緩的吞噬起這份暈紅,轉眼間,如潮的夜色便傾瀉而下,為天地塗抹了一層濃墨。

這方入眼的凡世,隨之燈火點起,一盞,或一籠。

橘黃色的焰火,如夜的繁星,只點點璀璨,而後卻是火燒燎原,瞬間亮了一片。到最後,眼前的長街亮起了一條焰光的銀河。

顏如似乎有些沉醉,她站在窗前,身子好久未動,一雙墨染的眼眸靜靜地看着遠方正緩緩落墜的紅日。

落日餘暉,長空遺情,然而如以往那般,這份景只困在了眼裏,無法觸到更深。不知何時起,存於眼裏深處的寒冰幾乎是封死了通往內心的道路。

於是這番景色,也只看過,也會轉頭便忘去。

她本該是一潭深山裏無人問津的池水,平靜如鏡,幽幽自憐,即使風過、即使雨落,水面上雖然會暫時呈映出微微蕩漾的波瀾,但池底深處依舊沉寧、沉枯、沉死。

當天邊的最後一抹輪廓被輕輕逝去后,顏如心中突然傳出一聲輕嘆,嘆息里哀憐着與之相同的末路。

這份淡淡的憂傷,熟悉又莫名,也因着這份恍然的情緒,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然而這份突來的、被遺忘了的回憶就像是浸了水的墨畫,在出現的那剎那間,一片模糊,轉眼便再次消失的無影無蹤,只留下她微愣在原地。

因法無念,得之無生。

她頭微垂,眸中只余了空無。

於無息中,這道窗口旁的青柳身影籠罩了一層朦朧,若隱若現,似嵌在天地間,卻又瀰漫著獨立其外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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