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斜月沉沉藏海霧(三)
無心半夢半醒間覺得似乎有人將自己扶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想要反抗,然而她的身體動不了,只能任由那人帶着她走,不多時,她就連這斷斷續續的意識都沒了。她不記得發生了什麼,直到她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處在一戶人家裏,這家的裝飾太簡樸了,以至於連是農戶還是獵戶都分不清。無心掙扎着從床上起來,在腳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剎那,一陣酸痛如電流般地傳遍全身。無心咬咬牙,發覺胳膊上的傷口已經好了,奇怪,明明傷的那麼重,怎麼可能好得這麼快?還有,陳迭微呢?他們二人不是在一起的嗎?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浮出來,無心卻一個都想不明白,她只能試探性地往外走。這戶人家並不大,走到院子裏也不過十幾步而已。院子裏沒有人,地上隨意地擺了些農家工具,想來不是獵戶了。遠遠地能望見山的輪廓,這很矛盾,在這山裡怎麼耕種呢?無心帶着一肚子的疑惑又往前走,直到走出了院子,才終於在門後邊看到兩個人影。應當是剛才被門擋上了,所以她才沒看到。無心繞過門,方才看清楚這兩個人——一位老者坐在板凳上,陳迭微拿着鋤頭對準了老者的頭。陳迭微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者,有些滑稽,顯然是因為緊張,他的手顫悠悠的,好像那鋤頭有萬斤重一樣。汗水從他的下巴流到脖子上,反着鋤頭尖兒的光,讓人看着有點害怕。
“女娃娃,你醒了?”老者開口,是非常渾厚的聲音。
“咣啷”一聲,陳迭微手中的鋤頭被嚇得掉在了地上。
老者抬起頭來,無心這才看清楚了他的臉,其實他也只是聲音渾厚些罷了,從臉上看,他的年齡並不能說是老者。而且,他似乎是個盲人。只是他不是天生的盲,他的眼睛是被人活活戳瞎的,那兩個圓泡看上去非常駭人。好在無心自己的臉上也有疤,所以她不怕這個。她反倒很同情,或者說是覺得這人很親切,她認出來了,他就是那天的那個守靈人,她自然地坐在他身邊,示意陳迭微也坐下,陳迭微嫌那地面太臟,不肯坐,無心也沒辦法,只得道:“伯伯,是您救了我嗎?”
那人點點頭,道:“你受累,承擔了她這麼多年的怨氣。”
無心摸着自己胳膊上的傷,心有餘悸,可是那裏平坦得很,也不疼,似乎根本就沒受過傷。她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人回答說:“我叫楊成,她叫朱貞薈。”無心知道“她”指的是那凶神惡煞的女鬼,“她是山南人,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嫁過來,那家人的兒子是個病鬼,根本做不了她的丈夫,她家就是為了錢把她賣了。她丈夫喝了酒就用鞭子抽她,還把她關到柴房裏,她也不敢反抗。我從心眼兒里可憐她,就給她送飯、送葯,沒想到她居然以為我喜歡她。唉,我是個有妻小的人啊,我怎麼能和她在一起呢?我跟她坦白,誰知她竟然心懷怨恨,用毒藥殺死了我的妻小和她的丈夫,逼我跟她私奔。我嚇壞了,連忙告訴了她的公婆,她公婆按照族規處死了她。我原以為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可誰想到我總能看到她死去的樣子,太慘了,滿臉都是血,我不敢看,我就把這眼睛戳瞎了。唉……說起來也是可憐人。”
無心聽完之後久久地說不出話來,這故事和那女鬼講的不同,然而和她自己想的也不一樣。這故事的真相讓她震撼,因為這是一個沒有對錯的故事:楊成一時的善心釀成了罪惡,朱貞薈的妒忌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罪惡。而這一切的根源卻是一樁買賣的婚姻。無心覺得朱貞薈很可憐,但是也很可恨。
“那你就不怨她嗎?這事情本來和你無關!”陳迭微冷冷地說。
楊成搖搖頭,道:“年輕人,話不是這樣子講的。如果不是我污了她的清白,她的日子就算苦一點也總能過下去。我為她收屍、守靈,也都是想彌補。至於我的妻小……我這輩子是彌補不了他們了,下輩子做牛做馬再說吧。”
陳迭微吐了口氣,甚是不以為然。無心卻被他的這番話打動,她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真情。楊成搖搖晃晃地從板凳上站起來,因為坐的太久所以有些麻。無心連忙上前扶住他。楊成對這間屋的構造甚是熟悉,看得出是住在這裏很久了。楊成走近內室,在牆上拍拍打打,終於觸動了柜子旁的機關。一個小小的暗格露了出來,很是隱蔽。暗格里有一個圓圓的罐子,楊成取出那個罐子交給無心,這是朱貞薈的骨灰,她怨氣太重,所以意識留在人間飄蕩。楊成日日守靈,無法,也不敢,不忍去找人超度。今天無心來了,可不就是上天安排的不二人選嗎?無心拿到這沉甸甸的骨灰,想到這也曾經是一個人,心中更是感慨萬千。這個人生前經歷了太多的不公,死後也造了些不該有的罪孽,現在是時候塵歸塵,土歸土了。無心誦讀心法,以她新寫的《天女謫降》超度了她。一個人影飄飄然地浮現出來,很輕盈,很隨意的樣子。楊成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那女子飄過來,抱了抱楊成,輕聲道了句“感謝”后便魂飛魄散了。無心這才發覺原來那就是朱貞薈的魂魄。原來她也是曾經那麼美的。
楊成道:“你這女娃娃久在道館裏修行,心性是比別人純良了些,可對這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卻是一竅不通,長此以往恐不利於你的修行。”
“你怎知……”無心問道。
楊成淡淡一笑,很神秘,很老成,以很不符合自己年齡的智慧,道:“有的人,眼盲心不盲,有的人,眼不盲,心盲。”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可是忽然頓住了。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面。無心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原來是陳迭微來了。陳迭微倚在門口,不說話,只是看着。無心走過去,陳迭微對她說:“我看這人疑點頗多,我們還是不要再同他糾纏了,快些離開才是。”無心望望那張憨厚的臉,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壞人,可她確實是着急去找平盛等人,所以她飛快地和楊成告了別,晚膳也不準備吃,連夜就走。
楊成堅持送他們出了院子,再三拜別後,楊成取出一個小盒子,鄭重地交給無心,道:“她時常跟我說,她肯嫁入這個火坑都是為了她的弟弟,這個布偶是她做給她弟弟的,她一直都沒機會給他,我……”他“望”了陳迭微一眼,慘笑一下,卻也很釋然,“我是去不成了,勞煩你了。”
無心記得朱貞薈說過自己是山南人,山南距離無憂宮雖遠,但也不是到不了,她又可憐楊成,自然就答應了。
無心和陳迭微去鎮子上買了馬,無心問陳迭微是否見到了平盛,陳迭微說沒有。無心便犯了難,這茫茫人海,去哪裏尋平盛呢?陳迭微略一思索,道:“既然平盛是以購買茶葉為名來的,那他肯定要去茶田啊!大理城南是產茶的地方,你如今在城北,自然尋不到他。”
當無心在多年後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她想如果自己當時對陳迭微多一個心眼就好了。她從未對陳迭微提起過平盛是為何而來,更沒說過是以何名義而來。她太相信陳迭微了,她相信自己救了他,他就不會害自己,她相信陳迭微就像相信這世間的人都是好人一樣。
然而當時的無心除了欣喜外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她一邊拍着腦袋說自己笨,一邊又慶幸自己如今終於有了個方向。她和陳迭微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愣是把七天的路程壓縮成了五天。這一路上,無心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迭微,陳迭微聽后頓感茲事體大,便決定與他們一同解決好后再回劍南,而不是如之前說好的那樣,送無心與他們匯合后便走。
兩人終於到了大理城南,雖然已是晚上,但街上仍有不少往來的人群,無心左看右看,感慨這裏還真是產茶葉的地方,不僅茶館多,就連來往的人的手中也多拎着茶葉。只是在茶葉如此普遍的地方,平盛又去哪裏找巫蠱的罪魁禍首呢?然而,她很快就沒時間為平盛擔心了,因為她自己也身陷困境——他們找不到地方落腳了。因為如今正是茶葉交易的旺季,來此的茶葉商不計其數,沾滿了絕大多數的客房。兩人在街上找來找去,終於尋到了一間客棧有房,雖然就剩一間了,可也總好過沒有吧!兩人辦理好手續后便到大堂用晚膳,周圍環境嘈雜,是打聽蹤跡的好時機。然而不多時,陳迭微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他壓低了聲音,問無心道:“我聽了大半天,怎麼也沒人提起平盛啊?甚至連說‘無憂宮’這三個字的都沒有,他們不會沒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