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面邊聲連角起(六)
雖然無心一時逞強出門採藥,可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故而提早就翻醫術,儘管收穫有限,她親嘗草藥,可神農氏終究只是一個傳說。李武之跟着無心在山間跑來跑去,挖了不少土,他堂堂鎮國公世子遊山玩水在行,可若真是在山間勞作卻是吃不消的。只見他把鋤頭一扔,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說什麼都不走了!我今天的任務量已經完成了,我要回王府去!”
無心撇撇嘴,毫不在意地說:“那你就回去吧,我再找找!”
“你有沒有良心啊!”李武之火冒三丈,擼起袖子讓她看自己胳膊上的淤青,一道一道的,顏色深淺不一,原來他一直都在咬牙堅持,胳膊上尚且如此,腿上便更不用說了。
無心盤腿坐下,道:“不過是些淤青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想想城中那些受苦的百姓,你這些傷還算什麼?而且,你可是鎮國公世子,陪着平盛來賑災的!人家平盛都還沒說什麼,你發什麼牢騷啊?你若真累了,就回去休息,我自己也可以。”
其實無心這話說得偏心,平盛在屋裏研究醫典史傳,自然比不得李武之這上山採藥的辛苦。只是她現在心裏完完全全就只裝着平盛一人,自然不會真的去比較什麼。她這幾天旁敲側擊地問了李武之一些關於平盛的問題,李武之回答的坦蕩,可她終究還是沒問出玉佩的事情,她覺得那樣就太明顯了。
李武之沒聽出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還以為無心是激將法,所以繞開彎子,爽直地說:“行!我就再陪你走一段路!不過今天天黑前咱們必須得回去……”他把聲音壓低,有些恐怖的意味,趁勢貼近無心的後背,道,“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彷彿……”
“你聽!那是什麼聲音!”無心警覺地問。
不會吧?李武之心想,自己剛才只是在逗她,想騙她早些回去而已啊!不會真的有人吧?她看無心面色嚴肅,不像是在誆他,他會意地豎起耳朵,專心致志地聽周圍的動靜,連樹葉落下的聲音都不放過。
“救命啊——救命啊——有沒有人來救救我啊——”
兩人聽到了一段若隱若現的呼救聲。
大家都是江湖人,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兩人不約而同地直奔那聲源而去!
跑了一會兒,兩人才發現某棵大樹上正吊著一個人。
看那樣子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他衣服上的精細綉紋出賣了他。
無心想上前救,卻被李武之一把攔下!李武之示意無心仔細打量那孩子,只見這孩子的發色明顯與常人相比顯得淡黃,眼眶深,皮膚白皙,只怕是個波斯人。
“有沒有人啊?快來救救我啊!”那孩子仍舊在瘋狂吶喊着。
仔細聽來,這孩子的語調的確與中原人有異,聯想到城中的瘟疫,李武之忽然有了不好的想法。可這孩子又偏偏是個單眼皮——波斯人大多數都是雙眼皮。種種特徵結合下來,李武之還真的說不准他的身份。可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無心毫不猶豫地翻身躍起,一個箭步割斷了那根吊著孩子的繩子!她動作的利落讓李武之沒有防備,當然,她也沒看到李武之阻攔的眼神。
被救的孩子也沒想過自己這麼快就會被救,所以他的身體直挺挺地下落,毫無自救的架勢。
無心一個下旋,穩穩地托住了他。
李武之快步跑上來,卻見這個孩子在無心的懷裏睡著了。
李武之警覺地環視四周,他以為會有人衝出來,他以為會有暗器飛過來,可是什麼都沒有,周圍是一片祥和景象,微風吹過,竟還能聞到藥草香。
這是有悖於規律的。
所以,李武之讓無心快走,切莫停留!
晚膳時分,這孩子醒了過來,只嚷餓,說來奇怪,他現在的漢話水平十分高,與剛才的走音判若兩人。無心將飯菜取來,他狼吞虎咽地解決后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傷員的飯,那傷員虛弱地一笑,將飯都給他了。
無心看着自己房裏的這兩個和諧相處的病號,心想自己此來還真是救死扶傷的。
只是屋外的瘟疫交給誰去解決呢?
正想着,這孩子卻又將碗伸了過來,顯然是還要的意思。
無心搖搖頭,道:“還要?你今天已經吃了很多了,絕對不能再吃了!不然你會積食的!就算波斯人和大胤人的飲食習慣不同,但你也不能吃這麼多啊!是個人就不能吃這麼多!”
“不會!我腸胃好得很,絕不會……”孩子突然頓住,轉而一躍蹲在床上,一副隨時可能開打的架勢,他問無心,“你怎麼知道我是波斯人?”
無心一笑,指指他的衣服和臉。
孩子天真地把傷員的衣服扒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又學着無心的樣子裁了床單的一塊布做面紗,他瞪着無心,彷彿問自己這樣算不算是大胤人一樣。
無心坐在床邊,那孩子卻沒有被攻擊的感覺,無心給他的印象就像是春風一般滋潤,他漸漸地放下那面紗,指着無心的臉。
無心無畏地笑笑,回答說:“有一道疤,我不想嚇到別人。”
“我不怕!”孩子挺起了胸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要知道你的樣子吧!”
無心本想再說什麼阻攔,可這孩子堅決要看,她無奈地搖搖頭,看了傷員一眼,傷員這麼多天都沒提及過這道疤,顯然他是不願知道詳情的,果然,他翻了個身。
無心摘下面紗,孩子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無心以為他害怕了,飛快地就想遮上,卻不想這孩子握緊她的手腕,很關切地問:“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無心一怔,這麼多年,他是第一個這樣問自己的人。
連師姐都沒有。
彷彿對旁人來說,這道由太陽穴至嘴角的疤就是長在無心臉上的,彷彿她是心甘情願的,彷彿她就不是受害者一般。
“不願說?”
“不,是我不知道。”無心嘆口氣,“在我小的時候……”
她的話被屋外吵嚷的聲音打斷了。
屋外,平盛正和李武之爭吵。聽說無心帶了個波斯人回來后,平盛二話不說提起寶劍就要手刃仇敵,然而李武之卻反對無理由的殺戮,更何況這只是一個孩子,在沒問清楚緣由之前,怎可殺?所以他攔在門外,堅決不讓平盛進去。
無心推開門,對平盛道:“這個孩子是我救回來的,想來應當和殿下並無仇怨。”
平盛冷笑一聲,對着屋裏的人,道:“但凡是波斯人,就都是本王的仇敵!你讓開!”
“不行!”無心擋住門,不讓平盛進去。
可是無心哪裏是平盛的對手呢?平盛仗着力氣大,三下五除二地就擠了進去!無心急得在外面直跺腳,可當她趕進來的時候,她卻驚呆了。
屋裏哪裏還有那個孩子?
只有傷員一人!
然而平盛比她更驚訝。
他甚至忘了去追尋那個孩子的下落,他衝到傷員面前,彷彿怕他跑了般的用手攥住他的衣領,問道:“你怎麼在這裏?”
“你幹什麼!”無心想拽掉平盛的手,可他的力量實在太大了。
剛剛進來的李武之也是一頭霧水,他走進了打量這個傷員,他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認真地看他。
似乎有點眼熟。
見他不說話,平盛冷笑一聲,道:“你不要裝啞巴!那日在客棧,是你殺了劍南特使,對不對!”
李武之大夢初醒,這可不就是那日在客棧與平盛眼光交鋒的人嗎!
議事堂內,三人圍坐一團,為防無心壞事,平盛不准她進來。
藍衣少年似笑非笑,他取了一根竹筷,沾上了茶水,然後在木桌上寫下了三個大字:
“陳迭微”
這就是他的名字。
平盛端詳着這個名字,良久才開口道:“你的名字,可真哀傷啊。”
《爾雅》曾云:“迭,更也”。《道德經》曾云:“搏之不得名曰微”。
誠然,陳迭微的一生,不是求而不得的無奈,便是求仁得仁的失望。
月夜的一縷寒風吹進來,無情地鞭打着滴滴水珠,讓他的名字重歸於虛無。
李武之又給他倒了一杯茶,陳迭微一飲而盡,不辨悲喜。
月光變化着角度,勾勒出他們的影子,像極了幾十年後的滄桑身影。
“那個人的確是我殺的,但他並非真正地劍南特使。他是天朽大法師的弟子,奉命假扮劍南特使入宮行刺陛下,我於路上截獲了他們的情報,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你是誰?”平盛低沉地問道。
其實他們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他的名號。
“巨鯨幫少舵主——陳迭微。”
只是當聽到他親口承認時,內心還是免不了一番震撼的。
李武之想以鼓掌的方式來化解這尷尬的氣憤,可他失敗了。
“你混跡我們之中,究竟有何目的?”
平盛真的是在審犯人。
“巨鯨幫有內鬼,我在回劍南的路上受了重傷,多虧這位姑娘所救,隱姓埋名實在是情非得已,只是怕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在劍南認識我的人太多了。”
“這位姑娘?”李武之一驚,“難道你沒問過她的名字嗎?”
陳迭微淡淡一笑,他非常人,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規矩,明文規定不得對外人說出姓名的門派就那麼幾個,再根據功法和來到劍南后的所作所為不難推算她的真實身份。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知道與否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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