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子將癢評賜字
星月參半,晨風徐來。
孫家校場上,一名男子持槍而立。再一細看,面容姣好,目似朗星,雖然鼻尖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仍掩飾不住其颯爽英姿。此人正是孫堅長子孫策,雖然年僅九歲,五尺的身高,堪比成年男子的一半多,更是遠超同齡人。烏黑亮麗如綢緞的長發,半披半束,隨風而動。若再長几歲,說不得迷死萬千美少女呢。
一陣風起,他動了!
長槍一挺,猶如蛟龍出海,又似鸞鳳騰霄,隱約聽得一聲龍吟。雙臂鉗握,左腳前踏,靈蛇探洞,槍尖在半空中連舞了三束槍花。隨之右腳劃開,長柄甩動,橫掃四方。氣沉丹田,人槍合一,孫策忽然覺得四周一片寂靜,在一個奇妙的空間裏,周無雜物。槍似臂,尖似眼,凌厲的眼眸中閃爍着奇異的金光。行雲流水,槍也舞得越來越快。腳步騰挪,縱身一躍,長槍拍地,蒼鷹撲兔!
校場上煙塵飛揚,孫策大口地喘息。驀地,眼皮一跳,孫策仰身回刺,龍吟處,槍尖正抵在喉結,只有半分之距。
“好!好一個回馬槍!”被鋒利的刀鋒所指,來人絲毫不懼。
孫策驚訝,急忙收槍。待得吸氣丹田,方細細打量來人。
其年約而立,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烏糟糟的頭髮,用一塊青布束扎在頭頂。平凡的外表裝束下,那一雙眼睛卻格外引人注目,精光隱現,內似有乾坤陰陽旋轉。彷彿一眼就能被他看透,使得孫策渾身不舒服。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書童,倒長得眉清目秀的。
“哦~”見孫策疑惑,那人不以孫策年小,恭敬地拜了一禮,解釋道:“在下汝南許劭,字子將,避亂遊歷到此,正巧有幸親睹公子練武,不覺入神。期間又怕打擾公子,故此不敢做聲,不想吾等愚鈍,還是驚擾了。如有得罪,還請海涵!”
“許劭?”孫策疑惑地打量,似有所聞。不管怎麼樣,人家彬彬有禮,致歉陳懇,孫策心中之前那剩餘的不快也一掃而空了。
乜斜地瞧了一眼自稱許劭的男子,孫策皺眉:“你還有什麼事嗎?”沒有質問他為什麼私闖孫家校場,已是極大的寬恕,現在看這模樣似乎還要賴着不走,難道是流浪漢來乞討的?這般,給他些吃的打發了便是。
“公子令尊何人?可在家?”許劭眉目含笑,語氣溫和。
卻不知這個問題,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過於唐突。
“家父孫堅,受朝廷詔令去鄉縣招募義兵鄉勇去了,不日就要啟程前往洛陽!”孫策沒有絲毫慍怒與隱瞞,看他書生模樣,只以為他是聽聞父親受到詔令前來投奔的。不管有沒有真才實學,出生世家的孫策卻養成了良好的素養德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因此不敢失禮。
果然,許劭面有失落,又見九歲的孫策口齒清晰、禮數周到,轉而一喜:果非凡人也!
“吾欲給你看相一次,如何?”許劭詢問。
“不用!”聽到看相,孫策當即拒絕。還以為是大儒名士呢,原來是個江湖騙子,還不是為了錢!孫策撇嘴,對此表示不屑,他最是厭惡這種騙吃騙喝、妖言惑眾的江湖術士了。往小了說,是顛倒黑白,不勞而獲;往大了說,就是取悅達貴,蒙蔽聖聽,甚至導致殘民亡國也不無可能!
“先生,您這個月已經給那個曹操品評過了,不能再看了!”許劭身後的童子適時的出言提醒。
而許劭對兩個孩子的話卻充耳不聞,閉着的眼睛豁然睜開,白珠滾動,嘴裏念念有詞:“小子獲璽,江東有虎;月落日升,一天托口!”
言罷,卻又大搖其頭:“奇哉怪哉,面有富貴之相,終歸因果循環,怎地偏生出了岔道。”肅容注視了一眼眼前的孩子,許劭朗聲道:“汝乃皎月之子,上天澤宥,大富大貴,能成不世偉業。奈何天妒英才,命途多舛,月雖輝,替月者必日也。只是如若幸有奇遇,修身養性,或可解之!這般,吾觀汝年幼,恐尚無表字,今即賜字‘伯符’,以當警戒!”
“自古英雄多薄命,不教世人見白頭!人生渺渺,自在逍遙!”說罷,許劭拄着木杖唱和而去。
早被之前荒誕的景象驚呆的孫策,怔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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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您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徒兒愚鈍,聽不甚明白!”小童扎耳撓腮,單純不已。
“哈哈,其實啊,那孩子會早夭,可嘆英雄多薄命啊!”許劭仰天長嘆,話鋒一轉,似自語道:“只是不知是何緣故,依面相來看,這孩子卻多了一條分命輪,更似帝王九五之相,觀相這麼多年,老夫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原來還有師傅不知道的事!”小童嘻嘻一笑,月牙般明亮的眼睛可愛至極。
許劭撫須大笑,道:“命途難測,神仙尚且會天意難違、壽終正寢,何況凡人!你我又何必糾結於斯!”
“走吧,隨我去淮浦見一見那劉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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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兒?!”
輕柔的呼喚,驚醒了尤自發獃的孫策。孫策回頭,卻是一身水藍色褒衣大裙的吳夫人。
“娘。”孫策快步上前,擁在吳夫人的懷裏。
吳夫人笑着輕撫孫策的頭:“你這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對娘親親親親抱抱的!”眼中卻全是掩飾不住的溺愛。抬頭凝望了一眼遠去的許劭二人,問道:“剛才你在跟誰說話?”
也只有在自己母親身邊,孫策才會露出孩子本有的天真調皮。吳夫人對他的疼愛,也是絕無僅有。賢惠善良,每次被父親責罵,吳夫人總會站在自己兒子這邊,倍加呵護。
孫策回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道:“哦,一個江湖術士,說叫許劭,還給策兒看了相呢!”
“許劭?!”吳夫人既驚且疑,“他怎麼說的?”
孫策不解母親為什麼吃驚,當下將來龍去脈一一說出。吳夫人只是傾聽,聽到“大富大貴”面露喜色,聽到“命途多舛”又有擔憂悲涼之色,最後“或可解之”,吳夫人終於陷入了沉思。
“娘!娘!”見母親沉默,孫策搖晃着她的臂膀,撒嬌不已。
“既然許仙人賜字‘伯符’,那你以後就字伯符吧,你爹那邊自有我去解釋!”吳夫人目光堅定。
“哦!”孫策應了一聲,心中雖不甚情願,不過母命難為。更何況有了字,就預示着自己是個大人了,是一家之主,可以獨當一面了,終歸是好的。不然,要等到弱冠再取。而如今,終於可以在他們面前炫耀一番了。
“策兒!”見自家兒子蹦跳着離開,吳夫人叫住,秋水眼眸中滿含悲憂慮,道:“你父親就要出門打仗,家中的事都會由你擔當,你要記得,萬事不可逞強,有什麼困難,盡可向你叔伯幾個長輩詢問,知道么!”
孫策“哦”了一聲,嘀咕道:“一個老騙子,值得娘親這麼慎重么!”
吳夫人被氣笑,罵道:“不得胡說!”
在這個時代,觀念教育限制,人們是很迷信的。而自家這個孩子,吳夫人無奈,偏偏與眾不同,不僅厭惡卜卦算命,甚至很多方面還表現得老氣橫秋、別具一格,當真另類。
吳夫人的擔憂,不是無的放矢。這個許劭,正是當朝天下極富盛名的一代傳奇評論家。奇人有怪癖,而許劭,每月都要對當時人物進行一次品評,因此被人稱為“月旦評”。歷史上,他因評價曹操“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而出名。在此之前,他正被曹操苦求品評,方才說了這麼一句。這樣人的話,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說著玩的。
“孫策這孩子,真的會薄命嗎?”細細品味許劭的話語和兒子的性格言行,吳夫人更加擔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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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小跑地來到家中大廳,孫策手端放着飯菜的木盤輕車熟路地掀開牆壁上的壁畫,扯開木板,後面赫然是一個黑漆漆的大洞。
“策兒,今天怎麼來的如此之早?”溫和的聲音,幽幽傳來。
這是一個只有數十尺的暗室,四面牆壁,屋頂一道不大的天窗,隱約透些亮光下來。過了好一會,孫策才適應室內的黑暗。泥巴糊的牆壁,上面結滿了蜘蛛網,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靠裏面牆壁的拐角,放了一張七八尺的小床,在床的前面,擺了一張小案,案上放着一盞油燈和堆積的大小竹簡,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此刻,一位身子佝僂滿臉溝壑的老人正伏案急書。不是他人,正是當年孫策父子救下、孫策現在的夫子張儉。如此簡陋陰暗的房間,連蟻鼠都難以生存,比之陰森的天牢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已是古稀之年的張儉在此已經整整生活了三年!
寒暑更替,不辨白夜,張儉每天活動的空間只在這個數十尺大的復牆暗室內,畫地為牢,忍受孤獨。而張儉卻毫不抱怨,只是日復一日地寫書、教學,樂此不疲。作為他唯一的學生,孫策為了掩人耳目,不讓下人知道,也會一日三餐親自將飯準時送到。風雨無阻,不辭病痛,從不斷缺。
“先生,我有表字啦!”將飯菜放下,孫策手舞足蹈,顯然開心至極。
“是么!”張儉一笑,“叫什麼?是令尊給取的嗎?”
“不是家父所取,是一個叫許劭的江湖術士,叫‘伯符’,不過我娘已經同意了!”
“許劭?!”張儉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毛筆,顯得極為詫異。此人他在山陽任職的時候聽說過,名顯於世,很得世人敬重,甚至自己的好友、當時的大儒鄭玄提到他時也極為尊重。
“伯者,長也;符者,用兵之物、言行一致也。”張儉自言自語,繼而拍股大笑:“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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