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龐士元崢嶸初顯
天色漸晚,即使繁華如秣陵,街道上的行人也慢慢稀疏蕭條起來。城中的官邸,挨家挨戶張燈結綵,大家似乎都十分珍惜這闔家團聚的時光,歡笑聲此起彼伏。
這時,一道消瘦的人影自鬧市走出,燈籠搖曳,將他的影子拽得冗長。只見他懷摟鼓囊的包裹,腳步急促,同時目光四處張望,似在尋找着什麼。一路上,儘是些怒獅精匾的豪宅,那人一戶戶走過,卻無不失望地搖了搖頭。
倏忽間,其人腳步一滯,居然已是走到了盡頭,再往前,可就只剩一條漆黑的窄巷了。巷子很深,舉手不見五指,也不知是否隱藏了什麼怪物。男子臉色慘白,內心糾結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終一咬牙,抬腳挺身而入。
“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一面口中絮絮念叨着,腳下那雙布鞋卻片刻不停,只想着能快些逃離這壓抑的氣氛。“哐當~”一聲脆響,在這死寂般的狹窄空間裏顯得格外的清晰而又突然。“啊——誰?!”男子踉蹌摔了個狗啃泥,顧不得狼狽,甩着腦袋東張西望,一雙手更是死死地抱住了懷裏的包袱。回應他的,唯有胸口那顆心臟的劇烈跳動聲。
“喵~”一雙翠綠色的眼珠,散發著妖異的光芒,一咕溜再沒了蹤影。
“原來是只貓啊~”男子自嘲一笑,起身拍了拍塵土,方心有餘悸地長舒了一口氣。受此一嚇,他反倒有了膽氣,腳步也愈發輕快,轉眼便來到一處別院。
「周府」。
微弱的燈光下,門頭二字龍飛鳳舞,恍欲破匾而出。
“就是這裏了!”男子掩袖拭去鬢角的細珠,舒心一笑,抬腳便要跨進橫檻。
“咚~”清冽的音調,幽幽婉轉,自院庭傳出。
男子駐足,好奇地朝里張望。院子不大,卻足夠空曠,藉著星辰的餘輝,依稀能夠分辨出,有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安卧臨池小亭間,此刻正怡然撫弄着雅琴。
在亭榭的圍欄處,似乎還趴了一位昏昏欲睡的童子。聽到門前窸窣的腳步聲,他好奇地抬了頭,一雙眼珠滴溜溜打着轉。
“噓~”男子豎指唇邊,示意童子噤聲,然後朝他招了招手,雖然他也看不清那童子的模樣。不過小孩明顯愣了一下,終貓下身子,躡手躡腳地繞出了長榭。
琴聲瑟瑟,似泉水叮咚過澗,又若微風絲絲掃葉。這一刻,男子只覺身處幻境,一掃白日的勞累與陰鬱。不過很快,一種愈發瘙癢難耐的異樣由內到外,悄然侵襲吞噬了他。即使天生五音不通如他,也自這清幽琴聲的外表下感切到了點滴哀婉,如泣似訴,絲絲入扣。意識恍惚間,他竟似看到了一位絕麗佳人,正在那銀桂樹下翩翩弄舞。伴着落花,她的一顰一笑都格外牽動人心,可從她如水的眼黛中,男子分明看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戚。
那是獨處深閨,對出征在外丈夫的思慕與擔憂。她白皙可人的面容笑得愈濃,男子的心便愈痛一分。這種內外的反差與矛盾,大有故作堅強的韻味,卻更能激起旁觀者的同情。
“真是我見猶憐啊!”
就好似被人用一把刀子,在心頭一下又一下地割着,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苦萬分。
男子不着痕迹地伸指一抹眼角的濕淚,感慨萬千:“吳郡周郎,果然名不虛傳。如此靡靡之音,當為人間僅有啊!只是,聽這弦外之音,這屋的主人、秣陵城堂堂三軍的統帥,似乎也有莫大的煩悶心事?還真是怪事!”
“你家公子每晚都要彈琴么?”他問。
“是的。”站了已有好一會的童子,正好奇於這男子如痴如醉的痛苦表情,順嘴應答了句。
“那他為何都不掌一盞明燈?”男子又問。
“先生說,他的樣貌實在出眾,若是掌了燈,那別人就只會注意他的外貌,卻忽略了琴瑟的優美。因而每到深夜撫琴之時,從不許僕人們點燈~”
這是什麼理由?
童子的一番述語,略隱了抱怨與調侃的情緒。男子低頭去瞧,他很是好奇,究竟是怎樣一個下人,居然敢對自己的主子這般大不敬。
一入眼,竟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小木墩子,撅着小嘴,倒也可愛得緊。男子忍着笑意,方才自己只道夜色太深,相距遙遠,故而沒能看清他的長相,等到這會近身才霍然發覺,原來一切全賴此子生得實在太黑了呀!倒時一雙明亮的皓目,清澈無染,分外引人注目。
“您深夜來訪,是找我家先生有什麼要事么?”童子被人瞧的忸怩,臊然小聲問道。
男子驀然驚醒,暗恨失態,對這位周郎的侍童再不敢唐突冒失,深拜一揖:“在下乃秣陵相呂岱帳下家丞是也,姓顧名雍,字元嘆。今夜此來,特為我家大人求一條治商征糧的良策,如有冒犯,還請海涵則個!”
“你就是那個‘溫吞駑馬,負重千里’的顧小牛?”童子瞪着眼,含笑指向他。
“你也認識在下?”男子眼前一亮,驚奇不已。
“先生曾說,呂大人新收了一名副手叫顧雍,還時常感嘆此人雖然笨得像頭牛,做事卻勤勤懇懇,克己謙恭。若是能夠一直堅持個十年八載,當能成為如顏子淵一般的大人物。”
顏子淵,即顏回,此人乃是先人孔聖得意門生,位列“七十二賢”之首。因其久侍仲尼,德行高尚,自漢代伊始,便與其師同享太牢之祀。
“顧某區區黃口賤軀,又怎敢與聖人顏師相提並論,中郎將大人謬讚了!”男子復一深揖,以示惶恐。
小童子咬着手指頭,內心卻想:“明明是在說他壞話,這人卻顯得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這般拘謹認真,當真奇怪,不好玩!”當下撇了撇嘴,道:“秋收方過,百姓正是衣足食豐。呂大人又是剛剛上任,革新商政,銳氣正盛,又哪需要我家先生畫蛇添足,憑空說一套治商征糧的計策呢?”
聽着這童子言辭條理清晰,男子又哪敢再有絲毫的怠慢,遂正襟肅容道:“貴主有所不知。我家大人雖然新修了商律官制,可這秣陵畢竟還是由許多世家貴族把持。如今改革甚急,觸動了那些人的利益,因此秣陵表面上看上去風平浪靜,時日一久,必生亂事。而這征糧,卻是今晨我家大人剛剛收到了主公的催糧書信。目下主公征討在外,正是輜給缺乏,難以為繼。大人聽聞我主曾經身先士卒,率領守城眾將士幫助百姓收刈麥谷,最後卻不取一分一毫。百姓因而擁戴,主公美德,我等亦深感折服。只是大人懾於王命,本有心張榜征糧,卻又念及如此行事恰恰與新頒佈的律法相駁斥,有損官家的威嚴,更有違主公的初意,故而犯難久不能決。聞中郎將與主公有連襟之誼,深諳治民行軍之道,所出言論,每每得到我主讚歎,故而申令在下親身拜訪,深夜叨擾,不甚惶恐!”
“這有何難!我家官文造冊有載,秣陵戶籍七百三十六戶,人口兩千五百八十又四,有糧五萬三千三百七十八石。若以一戶半石計,則多餘一萬鍾來。昔日劉繇與眾百官敗戰而逃,未曾有閑暇理會倉中谷粟,因此東郊大倉儲糧可謂一粒未少,尚有兩百餘石,至於這剩下的么,顧小牛你何不去周邊士族府中問問究竟?”
他一面言之鑿鑿,如數家珍,殊不知一旁的顧雍內心早已是翻江倒海,猛然拽過那孩兒的手:“您竟早已將百卷官冊悉數看完了,還是分毫不差的默背出來,真是奇才,奇才呀!”驚異如斯,竟使一位年過中歲的大家用了敬稱而不自知。
小童平靜如初,遲滯道:“府里藏書百萬,卻沒一本有趣的。只是我每日陪着先生,見他閱覽得甚為專心,好奇之下便偷看了幾眼,也算得上奇才么?”
“當然算得!官家文冊自古便是晦澀艱深,名目繁多,你竟然只看了一眼便能倒背如流,所論所舉更是信手拈來。天下之大,如你這般年紀便有此般博聞強識的,吾聞所未聞也!何不——”
“嗆~”破帛般一聲脆響,卻是那邊亭中琴聲戛然而止。
“六兒,可是來了客人?”一道清冷的聲音幽幽傳來。
顧雍一個激靈,暗悔方才過於激動,一不小心放大了音量以致吵到了亭中的那位。於是恭謹地遙遙一拜:“下官秣陵家丞,拜見中郎將大人!”
“進亭來敘吧!”那人回道。
主公身邊的連襟知己,久負盛名的江東美周郎,以前只是聽聞過他的傳說,如今卻要直面相對了。若是方才,他或可坦然而入,可如今因為自己的一個冒失,驚擾了人家的風雅韻事,必為其所惡。又是有求於人,難免理虧。“這該如何是好?”顧雍內心打着鼓,一咬牙還是埋頭快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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