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逆流而上
次日一早,三人啟程回且蘭國。蒼南七國各自都不大,每個不過寥寥四五座城池,還有那些分佈在促狹多山地帶的村鎮,算起來面積尚不及中原一個州府。
淇心從黑石崖下來后,心情較之從前輕鬆了不少。她和小綏共騎一馬,一路上她給小綏哼小曲,聲調悠遠揚長,淇心經常唱着唱着就唱不上去了,和小綏一同笑得前仰後合。原來這些都是她幼時墨心教她的奚族小調,天山以北氣候嚴寒,牧民們經常要趕着牛羊轉場,隔着高高的山頭,這些高揚的小調就是他們最好的交流方式。淇心在長郅之時,三師兄徐楓為了幫助箜公子,曾將墨心的身世講給了他們二人聽。此時淇心再唱起這些小調,心情大不相同。
姐姐是奚族的公主,這些都是她的子民。淇心想像着梅里雪山聖潔的白光,還有那傳說中的天山雪蓮,她把這些都說給身旁的閔少華聽。
閔少華神情嚴肅,連連點頭,我說這些小曲怎麼聽上去都冷嗖嗖的呢。你看我們蒼南的山地上,就不興這樣的曲子。他隨即唱起了九黎的山歌來,勤勉的九黎人一生勞苦,所作的山歌卻壯實歡快。這樣的歌聲灑在濕熱多霧的南方山林里,驅散了人們心頭看不見的那一層瘴氣。
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淇心拍手叫好,她先前見本地漢人與九黎人文化隔絕,卻沒想到這位貴族公子卻會唱這麼多九黎的山歌。原來這些山歌都是一如禪師,也就是現在的且蘭國王,閔少華的伯父所教。他在剃度為僧,繼任王位之後,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僧衣芒鞋走遍整個七國。淇心聽了不由得更添對一如禪師的仰慕之情。再看身邊的閔少華,便不住地搖頭嘆息。
你將來繼承王位,怕是僧衣芒鞋一件不落,酒肉朋友一個不少!
閔少華眨眨眼睛,卻一反常態地並不爭口辯駁。
三人就這樣快馬換車,不到兩日的功夫從邊陲回到且蘭國的王都。
淇心向兩人作別。從王宮派來的使者要在這裏接了小綏去南邵國與母親團聚,這是閔少華答允梓君大人的。閔少華將獨自返回九華山莊,作為且蘭國未來的王,他還有很多的東西要學,何況還有答應鬼烏鴉婆婆的事情..淇心自己,則有更遠的路要走。
小綏聽說要去見母親,忽然不哭不鬧,乖乖地上了馬車。臨行前,她摟住淇心,將一個小小香囊塞到了她的手裏。“淇姐姐,你和驢將軍一定要來看小綏。”淇心怔怔的,竟然忘記了點頭。馬車達達遠去,她在原地站了許久,也不知閔少華什麼時候告別離開。淇心打開手中的香囊,裏面赫然便是那隻已被梓君大人縮成銅錢大小的青銅手。
她又在原地出了會神,然後向北而去。
她走的是胡伯當年帶她進入且蘭國的路線,一切的景物還是那樣熟悉,除了一件事情-路上的人變得多了起來。這條路上以前只有拿了通關文書的兩地商旅通行,人跡稀少,路上連個像樣的歇腳之地也沒有。可眼下多了許多衣衫破舊,神情疲憊的旅人。這些人多半是青壯年,從他們彼此的交談中,淇心得知了一個令她十分震驚的消息。短短兩三個月間,中原的大冉王朝遭到了北方蠻族的入侵,連連潰敗。王室南逃,大半個北方淪陷,家國凋敝。各地的州官都在自己組織兵力抗敵,不少地方便開始抓壯丁,這些人都是不想以血肉之軀去面對敵人的鐵蹄的,便遠遠地逃了開去。
離邊境已越來越近,山勢陡峭,淇心棄了驢子在密林中穿行,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下愈發沉重的。原先不過是師門遭難,現今卻是整個天下都在受苦。她年少時從心所欲,向來沒有把守護天下清寧這樣的立派宗旨放在心上,以至於後來出谷歷練,迎戰賀蘭派,心中所思,也不過是身為廬隱弟子回護本門的責任,師父與同門的情誼。後來託庇於一如禪師座下,禪師常從一花一葉之中心懷天下,淇心似懂非懂,也不甚在意。可如今見到這些一路逃難的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君問歸期未有期,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以前念過的詩,現在想起來卻寸寸斷心。
這些人,他們和我一樣,都沒有家了。
她想起了尋玉,這位優柔的王子,她年少時曾一度內心靠近的人,他如何能有勇氣面對王國的淪陷?可人總是會發生改變,況且有介山和若虛陪在身邊。
黃昏時分,她終於到達了遺言客棧附近。她本來不願意再接近這個地方,可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特別是黑石崖上的際遇讓她對魔界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樣的荒郊野外,能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過一夜不是什麼壞事,這麼想着,她彷彿已經見到那兩個腰肢婀娜的女人,昏黃的石燈,煮得咕嚕咕嚕的草藥湯。
一塊舊木牌倒在泥地里。后兩個字已經看不清了,遺言兩字還模糊可認。
淇心奔到門前,只見門口那兩塊藍色門帘還掛在那裏,然而門帘之後的木門緊閉,一絲光亮也無。淇心抬頭去看那一面山壁,那些高處的石窗還隱約可見。一想到之前和自己同行的那兩個人,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都還靜靜地躺在這個關門倒閉的客棧里,淇心就不寒而慄。
就在此時,聽得遠處傳來模糊不清的嘈雜聲,聽聲音人還不少。淇心不及多想,向著聲音來處疾步而去。待得爬過一座不高的山坡,眼前的情景不由得令她大為吃驚。只見她當初來時所攀爬的那棵巨大的落木所在之處已改成了一個狹窄的隘口,此時一隊裝備齊整的兵士正守在那裏。而隘口的那一邊,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排了一條很長的隊伍,因為天色將晚,很多人拿着袖燈,檸黃的燈光連在一起,如同一條悲傷的河流,被這隘口生生截斷。
那燈光和人聲離淇心越來越近了。
“將軍大人,您就讓俺過去吧,俺同伴還在那頭等着俺呢。”有人操着北方口音不停哀求着。這樣的哀求聲此起彼伏,都和剛才淇心所遇到的人一樣逃難的百姓。且蘭國這邊領隊的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將領,裹着一件華美的披風。“今日的一百號牌全部都發完了,就請各位先在此安靜等候,明日天一亮,便可給大家發號牌。”他言語彬彬有禮,卻又擲地有聲,頗具風度。淇心尋思着,這不知是哪家的貴族子弟。
思念間,人已挨得近了。這隘口本有一道形同虛設的木門,看來正要關上。這位高級將領雖然說的句句在理,可那些長途跋涉的人哪裏聽得下去,那些排在前面的仍不住要往裏擠,幾個力氣大的早已擠進門內。門口的兵士進退兩難,大家便都僵在那裏。
淇心走上前去,忽然用大家都能聽到的音量朗聲說道,“請各位讓一下,我要從這個門出去。”
所有人,包括站在那裏的且蘭國兵士,都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那位將領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也許還有所不知,大冉境內如今戰火連連,這些人都是從中原一路逃難至此的。如今這個時候,還是不要過境為好。”淇心道,“我有要緊之事,一定要去大冉。勞煩了。”
那將領還要說些什麼,淇心微微一笑,從人群中間擠了過去。那些隘口前排隊等待的人先是一愣,隨後就有人小聲嘀咕起來,“這姑娘莫不是瘋了吧?這個時候還要往那邊去?”更有些大膽的,“是不是情郎留在了那邊,非得要過去不可,嘻嘻。”“情郎又如何,還是不是活着都不好說。”淇心艱難從他們身旁擠過,藉著袖燈的微光,看到他們看自己的那種微妙而複雜的表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低着頭繼續逆着人流向前走去。
這是她走過的最漫長最煎熬的一段路了。
古人說順勢而為,順水而行。可我如今卻在逆水行舟,逆時而動。每一步都很艱難,每一步都不能回頭。
快到這條隊伍的盡頭之時,淇心注意到兩個不同尋常的身影,一個臉色憔悴,衣衫襤褸的農婦帶着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顯是睏倦之極,將頭圈在母親的腰前,腿卻仍無意識地跟着向前。這是長途跋涉給她的歷練。經過這兩位母女身邊是,小女孩忽然睜開眼睛。淇心看到她烏黑髮亮的眸子,心中無限憐惜。希望她們早些過得蒼山,到了那邊,一如禪師和驢將軍會好好照顧這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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