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斫魚技

第4章 斫魚技

趙承乾從腰間扯出一塊布條,將手中寶劍纏嚴裹實,臉上帶着輕蔑笑意,腳點殘牆頭,飄身走了。

夜酩看他消失,在石階上蹭掉鞋底血污,轉身拿起牆根戳着的笤帚,將滿地狼藉划拉乾淨,腦子裏卻有些走神。

他九歲那年進學堂讀書,當時趙承乾七歲,那個時候他憑着一身蠻力穩壓姓趙的一頭。

可如今隨着年齡漸大,這種優勢就成了笑柄,他在修行方面始終凝滯不前,而趙承乾卻資質出眾,如同是騎了匹快馬,一騎絕塵,將他甩出很遠,說不嫉妒是自欺欺人,尤其是看到死對頭超越自己,那種感覺更是不爽。

不過一個人走上什麼路,註定了他會看到怎樣的風景,他並不認為學廚是在浪費時間。

他如今已經十六歲,很清楚腳下的路絕非一條陽關大道。

片刻,前堂夥計劉二從門裏探身出來,將一個空木盆塞給他,催道:“換行頭,三樓蘭花閣,鱘龍點將!”

夜酩看了眼盆裏面的木牌,寫着“八寶膾鱘龍”,將牌子取出掖入腰間,從活魚盆里抓出一條體長兩尺的鱘龍魚,回后廚換上一套綉面紅絨連袖圍裙,在西牆根供奉灶王爺的香案前燒上三根香,請下案頭一個精緻檀木匣子,端着盛魚的木盆上了三樓。

……

所謂“鱘龍點將”並不是菜名,而是魚名,乃是指古城附近陵水河裏的一種奇魚,蛇頭龍尾,須長數尺,全身烏油黑亮,有骨而無刺,脊索若龍脊,故稱“鱘龍”,按個頭可分為兵、將、帥、王四等,體長過兩尺者為將,超六尺者為帥,至於“大魚王”據說幾盡化龍,被漁民奉為神物,從不敢捕撈,因此未現過真身,但陵水河兩岸普遍流傳有“過三關,魚化龍”的傳說。

夥計劉二前腳已經將八寶食盒、翡翠砧板、玉清水都端入雅間,見夜酩到來,替他把雅間門敲開,將其讓入其中。

夜酩雖然在豐慶樓學廚,但灶頭手藝跟師傅們比還差着很遠,除了干各種雜活,他現在唯一能上枱面的機會便是有客人翻了招牌菜,點了冷盤魚膾,每當這個時候,后廚那些幫工學徒都會心裏艷羨眼紅,因為在這樓里除了豐宏圖大掌柜和封刀不出的豐老掌柜,就只有夜酩一人會這門絕技。

雖然廚行沒有門派,卻有嚴格的師承規矩和講究,徒弟也不是隨便就能將師傅的本事全部學去,還得看人品、廚德和悟性,夜酩能得豐老爺子真傳,很是讓他人匪夷所思,因為豐家的絕活都是嫡傳,傳內不傳外,傳女不傳男。

夜酩端着木盆走入房間,抬頭卻微微一愣,本來他還想着見到客人要先寒暄兩句,解釋一下大掌柜外出的事情,畢竟常點這幾道菜的大多是熟客,也多是奔着要看豐大掌柜的“鸞刀斫膾”來的,可沒想到第一眼卻瞧見剛找過他麻煩的趙承乾,腰板拔得筆直,坐在偏位上,裝成一副溫良恭儉讓的君子模樣,兩人目光對視,皆是有些意外。

此刻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夜酩認識,正是趙承乾的老爹,古城最大的土官趙天鵬,身邊還有興武學堂的劉教習,裕元茶莊的宋員外,都是熟面孔,客位上則坐着兩位陌生的青衣道人,一老一少,老者頭戴坤元道冠,面如重棗,看年歲和趙天鵬相仿,一派仙風道骨,年輕道人清瘦,長像很是戲台上的白面武生,眼梢上挑,氣質冷厲。

夜酩將手裏東西放下,對主位上的趙天鵬躬身抱拳,道:“小人夜酩,見過里正大人”

面白無須,生的一副男生女相的趙天鵬看夜酩如此打扮先是一愣,又看他身後房門再無動靜,氣息陡然一沉。

“怎麼是你這小廝,你家大掌柜何在,為何不來待客?”

“回大人,我家大掌柜年後去了青陽縣,至今未歸,還望大人海涵”

“嗯?”趙天鵬面露不悅,“即是外出未歸,為何不將門口招牌撤下,讓我們徒等這麼長時間!”

夜酩連忙陪笑,“大人息怒,大掌柜雖然離家,但您為兩位貴客所點的菜卻還可做得”

“哦?哪誰來做?豐老掌柜親自來嗎?”趙天鵬細眉微挑,有些意外。

身旁的長相儒雅的宋員外也感到有些好奇。

夜酩含笑搖頭,“老爺子近半年來身體欠佳,無法來前堂迎客,但小人可以代勞”

“你代勞?”趙天鵬覺得有些滑稽,與宋員外相視而笑,都覺得有些滑稽。

“你才多大,莫要在這裏獻醜,去去去,把你家大師傅叫來,今天既吃不上魚膾也罷,我再為貴客點些別的!”

趙天鵬沒再給夜酩解釋的機會,直接讓他去找大劉師傅。

夜酩見其狗眼看人低,也沒爭辯,轉身就要離開,卻看趙承乾轉臉對趙天鵬道:“爹,您有所不知,這位小夜師父曾是我幼時同窗,因為體脈孱弱無法修行,就從小就立志要當一個名廚,乃是豐老掌柜的關門弟子,想必應該有些本事,要不我們讓他先做上一道,再同時讓后廚預備別的菜也好!”

趙承乾話說的漂亮,看似要幫夜酩解圍,臉上卻是掛着一副促狹笑意。

夜酩心知趙承乾不懷好意,是想讓他當面出醜,他怎能讓其如願,忍不住冷聲回擊,“趙兄似乎對我有所偏見,我能否修行與學廚毫無關係,常言道無事不修行、無藝不練心,司廚一事古而有之,如今有之、將來亦然有之,凡此亘古長存之事,其間必蘊含大道理,廚祖彭鏗壽活八百不死,當大俠也不能靠喝西北風活着,你修武道,我修廚道,道路不同而已,關鍵不在作何事,而在憑何做事!”

夜酩一時壓不住心頭火氣,將憋在肚子裏不屑說的話講了出來,說完卻也有點後悔,畢竟他這是在豐家酒樓里,他只是個夥計,來的都是客,有理讓三分,得罪趙里正對他無甚影響,倒是可能會給豐家招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趙承乾沒想到夜酩牙尖嘴利,竟然說出一番道理,毫無準備之下,難以出言反駁,臉色變得有些鐵青。

趙天鵬這次設宴款待的兩位道人身份不凡,乃是從雲州道院而來,前往漠北道各郡縣擇生的主事,他兒子趙承乾的前程可說是就捏在這兩人手裏,要不然他又怎會捨得把珍藏古劍拿出來贈人,聽夜酩出言傲慢,很是不快,正想要訓斥幾句,卻見一直沒有說話的老道人忽而颯然一笑,手撫鬍鬚,贊道:“說得好!”

仙風道骨的老道人道:“此言甚是有理,神仙就算不食凡間五穀,卻還是要餐霞飲露,到頭來仍然離不開這“吃”,所以這其間確實蘊含大道,小小年紀能有此番見識,實在難得,想必廚藝應該有些功底,那便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廚道如何”

趙天鵬誰的面子都可以不給,但老道長開口說話,他卻不好再加駁斥,只能暫忍怒氣,又端起酒杯對其奉迎道:“仙長見識高絕,卻非我等凡夫熟子能及,這龍門萬事不比雲州,今日讓這小廝獻技,如做得不好,還望仙長海涵!”

老道人淡笑搖頭,舉杯回應道:“無妨,我輩修道之人,隨遇而安,好壞不過是求個飽而已,不必太過強求!”

趙天鵬連忙稱是,一邊說著“仙長超然物外”之類溜須拍馬的話,一邊又給其斟酒。

陪在趙天鵬身邊,長得骨瘦如柴的劉教習沉聲低喝一句,“還愣着幹嘛!”

夜酩微微點頭,只是略微朝老道人輕鞠一躬,拿過裝有清水的玉盆,將手抹上皂粉仔細搓洗乾淨,又拿過一條幹凈白布擦乾,這才將提來的紫檀木匣展開,拿出三個套匣,擺放在已經預先設好的三尺几案之上,從端來的木盆里摳腮提起那位“鱘龍將軍”輕輕一甩之下,給在座客人展示,只看那條鱘龍魚不聽扭動着尾巴,力道極猛。

見眾人都沒疑異,他將大魚往翡翠砧板上一按,從套匣當中取出一把柳葉刀,用形似金剛杵的鎏金刀頭在魚頭后第一個骨節處用力一敲,剛剛還生機勃勃的大黑魚轉眼便如被點了穴道一般再動彈不得,只能徒自張合魚嘴,無力拍打幾下尾鰭。

趙承乾剛失了顏面,此時看到夜酩的一招一式頗有章法,有些意外,緩緩轉動着手裏的茶杯,不知又在琢磨什麼。

趙里正沒有去看夜酩,而是慢條斯理的說著些古城舊事,劉教習、宋員外在旁添油加醋的隨聲附和。

老道人和年輕道士只是反應冷淡的點頭,少言寡語的回應。

鱘龍魚全身黝黑,雄魚鼻尖前凸,雌魚鼻短且粗,魚吻在腹下,與一般河魚“嘴”在頭前截然不同,除此之外便是它的體形,成年鱘龍魚體呈五棱形,背脊尤為凸出,觀察魚齡只要去數上面的骨節即可。

夜酩抄着柳葉刀,一刀插入魚頭脊骨縫隙,入刀剛好一寸,又手指摸索到魚身中游,連續用刀在魚脊兩側骨板縫隙各插數刀,最後在魚尾處將刀沿尾椎划動一圈,割開皮肉,捏住魚尾巴,用刀把再次砸在魚頭后第一骨節處,只看大黑魚又陡然活蹦亂跳起來,彷彿剛剛幾刀對其並無大害,可隨着夜酩將一條筷子粗細、通體雪白、極富彈性的魚筋抽在手中,大黑魚卻忽然脫力,徹底無法動彈,只有嘴巴徒自張合。

隨後夜酩將大魚提掛在几案一個形似筆架的龍門架上,這東西的造型和豐慶樓門前的花牌樓近似,他齊根割斷兩條魚須,從鱘龍魚鼻入刀,左右沿着魚身稜錐線,各划兩刀至魚尾,用刀尖輕挑魚皮,扯角用力一拉,便剝下一條完整魚皮,如法炮製再三,很快將這條大魚渾身褪個乾淨,露出色如凝蠟的鱘龍魚肉。

看到夜酩手法精熟,趙里正身旁的劉教習捻着下巴上的狗油胡,眼眸微亮。

老道人則手撫鬍鬚,不時微微點頭,似在回應趙里正的話,又好似是在讚許夜酩剖魚的手法。

夜酩最後剖開魚腹去除內臟,用玉清水洗手洗刀,將魚身用乾淨白布擦拭乾凈,把几案下方八寶食盒取出,從裏面拿出一個蓮花般造型的墨釉瓷碟,碟子裏預鋪有一層紅白相間的蘿蔔絲,他將碟子放在案頭一端,正對着酒桌上菜的空位,又換了一把刃如弦月,刀身有孔,繫着環鈴的金身鸞刀,將掛着鱘龍魚的龍門架提到几案另一頭,與墨釉蓮花盤隔案相對,準備開始斫膾。

……

趙里正是豐慶樓的常客,也是古城最大的土財主,最知道斫魚其中門道,以往他看豐大掌柜斫膾時,都是將盤子放在龍門前一尺,也就是几案正中央,而這次夜酩卻是擺到案頭,不由心頭有些震驚。

他是古城的老人,當年豐老爺子尚未封刀之前,曾見過其神乎其技的斫膾技藝,一式“大晃白”能擲魚五尺,片片如飛櫻落雪,沒想到夜酩小小年紀竟敢擺盤三尺,知其存心賣弄,覺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會弄巧成拙,面露淡淡嘲諷之色。

老道人看夜酩拉開架勢,拿起茶杯,淺酌了一口茶,沉默不語。

年輕道士剛剛一直沒在意夜酩,此刻似乎來了興緻,視線卻是投向夜酩手裏的鸞刀,眸中精光微凝。

夜酩這時沒去看眾人反應,而是在微合雙目,緩緩調整呼吸,將握刀的手逐漸抬起,刀鋒指在鱘龍魚鰓下三指。

突然所有人就感到室內閃過一道寒芒,好似憑空打了道閃電,而聽到的卻是一個清脆的鈴鐺響。

趙承乾只看到夜酩手腕微旋,金刀貼着魚身一晃,便好似有片東西飛出,卻不知落到了何處,感到大為驚訝。

年輕道人修為不俗,眼神犀利,將夜酩揮刀動作看得分明,雖然只是從上至下的划挑,在他看來這仍不過是雕蟲小技,但想到夜酩與趙承乾是同窗,年齡最多不過十四五歲,卻能練就這樣的刀法,卻也是讓他有些意外。

叮噹!叮噹!叮噹!

隨着鈴鐺聲從慢到快,夜酩並沒去看面前的魚,而是將精神都傾注在瓷盤上,手中鸞刀揮舞極快,寒光爍爍間。

眾人便見似乎有雪片一樣的東西從魚身剝落,又似蝴蝶翩翩飛舞,最後落在案頭那黑釉蓮花盤內,逐漸覆蓋在蘿蔔絲上,堆成了一座白雪般的小山。

值此一下,在場所有人都不再說話,趙里正瞪大狹長鳳眸睜,臉色如灌鉛般陰沉下來。

他為了能讓兒子去道院學習可是下了血本,將那把珍藏多年的寶刃當作見面禮送給了老道,可眼下卻讓夜酩搶了風頭,怎能高興!

趙承乾雖然強作鎮定,臉上笑意卻是隨着夜酩手起刀落在一絲絲的消失,暗自咬牙切齒。

老道人看着夜酩揮刀的手法,不住點頭讚許,直到看其斫完半條魚身,輕聲讚歎道:“運肘風生看斫膾,隨刀雪落驚飛縷,此技妙極,不知可有名字?”

趙里正不想讓夜酩多嘴,連忙接過話頭道:“此技乃是豐老掌柜的成名技之一“小晃白”,老掌柜能擲魚五尺之遙,這小師父才三尺而已,不足為道,仙長抬愛,趙某再敬您一杯!“

老道人聞聽略感意外,也端起酒杯道:“想不到在這邊塞古城竟也是藏龍卧虎,可惜不能一睹老掌柜風采,但今日承蒙趙大人款待,讓宋某得窺神技一斑,也算是不枉此行,貧道這廂謝過!”

趙里正忙說“仙長過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藉著熱乎勁與姓宋的老道人套近乎,以學生之態請教些冠冕堂皇的問題,再順勢溜須拍馬,又讓趙承乾將那盤雪花魚膾端到道人面前,讓其第一個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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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斬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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