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鐵匠鋪
漠北的早春天苦地寒,北風凜冽如刀。
一隻雙翅點墨,腹白勝雪的鶻鷹,翱翔於蒼闊寂寥的天穹,叫聲嘹亮。
在它星眸顧盼間,映出一條寬闊河流,繞山嶺而來,向東蜿蜒。
河岸邊有座孤城,只見碉樓戊堡,不見狼煙。
此時是傍晚,煙雪簌簌,隨着落日餘暉沒入西山樑,古城逐漸亮起燈火。
在北周永元七年,電燈從海市蓬萊也就是如今的星羅國傳入中土,到如今已有七十餘載。
天符年間,在古城還沒有被賜名“龍門”開設榷場的時候,城中有頭臉的老人便見識過此物,但當時即便有錢也無權使用,直到天祥四年,大周朝廷放寬對各類晶石的壟斷,允許民商開礦,才讓製造電燈最為關鍵的材料靂石逐漸得以普及,但在古城也不是家家戶戶都用得起。
今天風雪漸大,從幾百裡外紅山電廠吹來的電風被阻,城東富戶高牆大院裏的燈光明顯不如往日,反倒是城西貧街陋巷裏的燭光看着更加明亮一些。
鐺!鐺!鐺!
一陣沉悶的鐵器敲打之聲從西市街角傳來,時急時慢,卻並不雜亂,彷彿鼓點一般。
呼號的寒風似感到被人挑釁,陡然變了方向,掃過城西大片低矮民房,刮過一株老槐樹,尋到巷尾一處點着電燈的偏僻小院,又順着硬山斜頂的房檐直衝而下,在街上打了幾個漩兒,裹起一堆雪沫子,強橫撞開前鋪木門,可還未等耀武揚威,便與迎面撲來的灼灼熱流撞個滿懷,稀里糊塗散了氣勢,化作了團團白霧。
一個臉蛋通紅的小男孩跑到門前,探出小腦袋朝街面掃視一圈,見四野並無人跡,又迅速將木門插緊關嚴。
小男孩個頭剛過門閂,臉蛋圓圓,眉眼普通,唯獨有些特點的是眼珠烏黑,如同兩顆曜石,透着一抹鬼精靈動。
他是這間鐵器鋪老闆張老鐵的養子,名叫夜酩,卻並不姓夜,也不姓張,名字只是他爹隨意起的,為得是紀念他們父子相遇的那個夜晚,當時尚在襁褓中的他被人遺棄的路旁,凍的渾身僵紫,奄奄一息,是張老鐵半夜酒醉回家在雪窠里發現的他,又用一口烈酒將他救活,故得此名。
夜便是深夜,酩便是酩酊大醉,十分淺顯易懂。
只是事情果真如此嗎?
反正西市上男人們都信,像張老鐵這種榆木疙瘩,一棍子都敲不出個悶屁,哪懂編瞎話騙人?
……
噗!一把剛剛錘鍊成型的小劍條被擲入鐵桶中,水花翻滾飛濺,屋內蒸汽騰騰,卻有酒香彌散。
張老鐵立在鐵砧旁,手裏拎着鐵鉗,雙眼直勾勾盯着鐵桶,眼皮一眨不眨,長臉上的皺紋在炭火映襯之下,每一道都彷彿像是用鐵鑿鏨刻出來的溝槽,透着一股粗櫟冷硬意味,即便有汗水從中淌過,依舊顯不出多少柔和滋潤,唯有鼻頭看着還像是肉做的,紅潤並且飽滿。
他沉默着,似在思考難解的問題,又像是一個喝多的酒鬼半夜找不到家門,愣在衚衕口發著呆。
小夜酩站在一個大木墩上,圓圓的小臉上也如他爹一般面無表情,但看着卻並不僵滯,而是眉宇間透着一股堅毅之氣。
在牆角豎有一座鐵坯塔爐,高有丈許,底部爐缸插有三組燃料罐,每個都有酒罈粗細,爐腰處環繞着送風管道和加固爐體的鐵箍,爐身上刻着一行“天乃賜禹、洪範九疇”的銘文,看形狀與官辦鍊鋼廠熔爐相仿,都是以火晶石作為燃料的高熔窯爐,有所不同的是塔爐通體泛着紫金色,上面隱隱可見許多六角符紋。
當鋪子裏酒沸聲漸消,霧氣漸淡,夜酩忽然耳尖輕動,喊了聲爹。
張老鐵肚皮微抖,打了個飽嗝,回神抽出鐵桶內的小劍條,放到鐵砧上,手持一桿鐵筆,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法,極為迅捷的在劍坯上劃出幾條紋路,又用大手抓起一把小鐵鎚,開始冷鍛。
鐵匠鋪內錘聲如暴雨。
小夜酩聚精會神盯着他爹的動作,如何繢符、揮錘、落點在哪、力道幾何,雙手微微晃動,暗自模仿着錘點節奏。
過了半響,張老鐵停了下來,也沒去看劍條形狀,直接將其丟回塔爐料口,火星四濺。
小夜酩見此情形,默默來到比他還高的渦箱旁,雙手握住曲軸連桿,鼓足全身氣力,又重複搖動起來。
隨着齒輪和皮帶轉動,渦箱上的三根燈柱閃了幾下,燃料罐頂端的電極爆出電火花,噼啪作響,激發罐內日魂和風錐符陣,催化晶石,將火焰和風同時送入塔爐,爐內頓時竄起尺高的白色火苗,眼見着劍坯一點點變紅。
張老鐵拿過布巾,擦擦臉上汗水,冷冷道:“赤精鐵質地堅脆,熱鍛塑形易,冷鍛成器難,最好的鑄紋時機是在剛淬火之後,繪符必須要快、穩、准,不能歇氣,不能塗改,尤其是刃口、刃鋒等關鍵處,務求一氣呵成,只有如此成器,才能符器相融,含而不露,明白嗎?”
小夜酩點點頭,將小嘴綳得很緊,一雙平直的眉毛擰在一起,陡然變得如同兩把斜插入鬢的小刀。
自打他學習鍛鐵開始,他爹對他的要求就極為嚴苛,從不含糊。
張老鐵說完將手中小鐵鎚一丟,拿起搭在鐵架上的棉襖,轉身從後門走出了鋪子。
小夜酩站在熔爐旁,雙眸緊盯着爐中漸漸燒紅的劍坯,映着烈焰,恨意熊熊。
雖然這只是把質地一般的赤精劍,即便鑄就的毫無瑕疵,最多也不過是把三品臣子劍,無法幫他完成那個夙願。
但他卻做得一絲不苟,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他要不斷錘鍊自己。
相信終究會有那麼一天,他能夠把那塊“隕鐵”鑄成一柄天人劍,用它裁天戮地,報血海深仇。
……
鋪外風雪依舊,屋內火舞金花。
小夜酩揮舞着小鐵鎚,又打了一個時辰劍胚,直到渾身乏力,再難硬撐,才收工回到後院。
他的家很小,院寬不過十來步,北面是間帶跨耳的正房,西面是間廂房,唯獨院牆有兩人高。
小夜酩在正房外屋匆匆吃過晚飯,將灶台洗涮收拾乾淨,看他爹閉門不出,沒有上去打擾,直接回到西廂房。
凈身、洗漱、換上一套乾淨棉衫后,便開始他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做的一項必修課。
他爬上炕頭,從柜子裏掏出一個鹿皮囊,取出一個用牛筋繩穿連的吊墜放在炕桌上,這東西平日他從不離身,只有在鑄劍時才會取下收好,說是一副吊墜,其實就是個鵪鶉蛋大小的鐵疙瘩,色澤黝黑,表面粗糙,上面有幾個小孔,看上去像是熔鐵餘下的廢礦渣。
一切都是輕車熟路,小夜酩將一把準備好的柳葉刀用酒消毒,在左掌命紋線上輕輕一戳,看着殷紅的鮮血滲出,小臉上不帶絲毫痛楚,只是握緊小拳頭,把流出的血都滴在那顆鐵疙瘩上。
差不多十幾滴血過後,那看似普通的小鐵疙瘩竟突然在桌上抖動起來,好似裏面有什麼東西被激活一般。
啵!一聲輕響,小鐵疙瘩竟瞬間變成一個豆包大小的鐵塊!
假如此刻有外人看見這種變化,一定會感到驚奇,但小夜酩卻已司空見慣。
此時,在他眼前還有閃動有一些字符,從他小時候第一次祭煉隕月開始便已存在,但直到現在他也未能搞清是何含義。
【宿主:夜酩】
【氣血:零級(102/1000)】
【苦修:1739】
【系統狀態:尚未激活(33749/100000)】
小夜酩拿起鐵塊掂量了一下,單手已經感到十分吃力,都說這世界上金子最沉,他沒拿過這麼大的金疙瘩,卻是從附近那條凌水河裏撈出過類似大小的鵝卵石,這東西的重量一塊能抵得上十塊石頭,並且還在一天天加重。
小鐵疙瘩變大后,上面能明顯看到有些歪歪扭扭的紋路,不時有絲絲電光遊走,說不清是什麼鑄紋,看上去像是用鏨子卯刻出來的,但夜酩曾經嘗試過,無論他用熔爐把鐵塊燒上幾天幾夜,亦或是把它泡在鏹水裏,或者用斧頭去砍、鐵鎚去砸,全都無法在上面哪怕留下芝麻粒大小的痕迹。
眨眼間半個時辰已經過去,小夜酩一直瞪着大眼睛盯着鐵疙瘩,彷彿是在用目光與之較勁,可鐵塊卻毫無反應。
這樣的情形並非偶然,而是已經重複了不知多少日夜。
可小夜酩卻知道本不該這樣,這鐵塊本是隕月之核,傳說蘊含無盡威能,可移星易宿,顛倒乾坤,有如意變化之能,可化利劍,助他九天攬月,裁空摘星,可化寶刀,幫他九幽奪火,戮地除魔,最為關鍵的是,它可以幫他殺掉仇人,無論對方多麼強大。
小夜酩深呼吸一口氣,突然從炕桌底下抽出一把小鎚子,對着桌上的鐵塊狠砸了幾下。
鐵塊接連發出幾聲銀針落地般的脆響,仍舊毫無轉變。
孩子終於泄了氣,把鐵鎚一丟,身體向後一仰,四仰八叉倒在炕頭。
張老鐵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院子裏,正手拿着一個酒葫蘆,仰頭望着天空飄下的雪花,嗓音低沉道:“鋼在煉,刀在磨,這隕月之核乃是神器,要開啟它絕非易事”
小夜酩一時難忍苦悶,小臉氣鼓鼓道:“既然神器有靈,它又已認我為主,為何我怎麼都喚不醒它?”
張老鐵仰頭灌了口酒,眼神晦暗道:“誰說它已認你為主?既然它還沒開啟,便說明你還不夠資格,還需要更加努力”
“可那要養它到什麼時候?我已經快十歲了,如果始終喚不醒它,難道要一輩子躲在這古城裏做縮頭烏龜?”
小夜酩胸口一陣陣劇烈起伏。
張老鐵打了個哈欠,扭着有些發酸的肩膀頭,搖晃着走回正房,推門進屋前,略微停頓道:“當你能證明自己的時候,它自然會開啟,你要立身改命,便是在與天爭道、與地爭勢、與人爭命、要走的路還很長”
“證明自己?證明個啥?”
小夜酩低聲嘀咕,暗暗翻起白眼,知道再追問下去,他爹必然又要說些胡話,反正都是聽不懂,他已經懶得去問。
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他深吸一口氣,忽然感覺有些牙疼,又翻身從炕上坐起,眼神再次變得堅毅起來!
不管怎樣,人活着總要爭口氣!
證明給自己看!
片刻,他手提一柄大柴刀,再次來到院中,拉開架勢,開始不斷重複幾式簡單的劈砍動作。
切、劈、撩、削、划、拍、抹、挑、刺。
每一刀都用盡了全身氣力,帶着一股不服輸的執拗,似要將天地劈開,小小身軀在雪中來來回回,如一顆滾動的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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