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書
小劉道:“我叫劉光明。郭大哥叫我小劉也行,順口。”
“那你就叫我大郭吧。”郭運輝笑道:“順口。”
“那好。”劉光明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曲尺櫃後面接待客人的龔伯,輕聲道:“大郭,我知道一個新鮮好玩的地方,你坐在這兒也無聊得很,要不我帶你去玩玩?”
郭運輝喝了一口茶,覺得太燙,就順手放在椅子邊,道:“你的藥材碾完了嗎?”
“藥鋪里的藥材永遠也碾不完的。”劉光明咕噥道:“我就不明白,正式學醫之前,為什麼非要學會製藥碾葯?醫生只要開出方子,這些完全可以交給葯農去做。”
郭運輝啞然失笑,道:“這個你應該請教龔伯或者龔先生。”
“我哪敢?”劉光明吐了吐舌頭,他年紀本來就只有十六七歲,加上五官清秀,這個神情更像個女孩子了,“如果我娘知道我不好好學徒,一定會扒下我一層皮。不過要是你向龔伯提出讓我陪你出去,他一定會答應。”
那個年紀與郭運輝相仿的學徒聽着他們交談,頭也不抬,一言不發,緩慢而用力地專心碾葯。郭運輝忍不住逗他道:“張琦發,你去不去?”
“不去。”張琦發手中的葯碾子絲毫沒有停頓。
“他不會和我們一起的,”劉光明撇嘴道:“他就是根榆木棒棒。我邀請過他,可他說那裏就是些妖里妖氣的女人,怪裏怪氣的男人,沒什麼看頭。”
“妖里妖氣的女人,怪裏怪氣的男人?”郭運輝好奇之心大起,“那是什麼地方?”
“是……”劉光明忽然看見東家走了進來,忙迎了上去,從龔漢年手中接過手提包,口中道:“師父回來了?侄少爺來了有半天了,我正陪他說話呢。”
“姑爹回來了。”郭運輝站起。
“運輝,你爹沒有一起來嗎?”龔漢年頭髮花白,面目清瘦,很有幾分書卷氣。
“沒有。”郭運輝答道:“我一個人來的。”
“你一個人來的?”龔漢年看了郭運輝一眼,“當然,你是大人了,可以獨當一面了。這次你到省城,運的是稻穀還是木炭?”
郭運輝摸摸兜里父親給姑父的書信,卻沒有拿出來,低聲道:“我這次來,沒有開船。我就是想到姑爹你這兒來走走。”
“是來散心啊。歡迎歡迎。”龔漢年笑道:“既然來了,就多玩幾天。不巧你姑母上香去了,龔珏,龔錕呢上學要下午才回家。這樣吧,小劉,就由你來陪運輝。”
劉光明小臉都樂開了花,連連答應。
“小劉,”龔漢年又吩咐道:“你去告訴吳媽,中午多做幾個菜。”
“好嘞。”劉光明清脆地應了一聲,從藥鋪後門出去了。
“東家。”龔伯走到龔漢年面前,雙手遞過一個信封道:“大少爺來信了。”
“他還記得給家裏寫一封信。”龔漢年表情複雜,接過信封,走到曲尺櫃后,在高背椅上坐下,才撕開信封,取出信紙來。
龔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象是一條等待主人使喚的老狗。
“大半年沒有給家裏寫信,就這麼幾行字!”龔漢年抖開信紙,笑罵道。
但他看了信上的內容,表情就凝結了。
“豐年兄,跟我來一下。”龔漢年起身,從藥鋪後門走了出去。
“小張,看一下櫃枱。”龔伯吩咐了張琦發一聲,跟着東家去了。龔家鶴壽堂藥鋪是三間兩進的格局,前進是藥店,後進是主家客廳,卧室,書房,兩廂是廚房,茅房以及庫房。兩進房屋之間有一個鋪着青磚的天井。一個頭髮花白,乾淨利落的婦人正在天井裏壓水井旁邊洗菜。
這個老婦正是龔伯的老伴吳媽。龔漢年雖然是省城名醫,但並非大富大貴,龔家並沒有僕役丫鬟。龔伯是龔家的藥鋪掌柜兼管家,吳媽就是廚師,洗衣工兼清潔工了。
龔漢年和龔伯進了書房。龔漢年便道:“豐年兄,這封信上沒有郵戳,是怎麼送來的?”
他始終稱呼龔伯為“豐年兄”,語氣自然,顯然從來沒有把龔伯當下人看待。
“送信的是個很精神的小夥子。”龔伯躬身道:“他說他是大少爺的朋友,來長沙有事,大少爺托他順路送來的。”
龔漢年關了書房門,把信遞給龔伯道:“你看看。”
龔伯接信觀看,信上寫道:
“父親大人台鑒,兒違命從聖約翰大學退學考入黃埔,事實既成,今日才報於父慈,還望息怒。劍兒實念中國之艱難,不忍成一學究,然後出洋一走了之。
今劍兒在國民革命軍中任職,略知大局。湖南省督趙恆惕獨霸湖湘,反對先總理,反對統一。今國民政府厲兵秣馬,不日即將北伐。兵鋒所指,玉石俱焚。劍兒望父慈預作安排,偕全家去鄉下老家暫養,以免池魚之難。
此信已然違紀,但心懸父母弟妹,無奈之舉。閱后即焚之。劍兒再拜。”
龔伯知道大少爺龔劍家學淵博,書法學的是趙孟頫,但這封信不是毛筆寫的,筆跡細細的,卻不知道這是新式的鋼筆字跡了。
“大少爺考入上海聖什麼大學,多麼光耀門楣的事……”龔伯把信交還給龔漢年,喃喃道:“他卻不聲不響當了兵,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龔漢年取出洋火,慢慢從火柴匣子裏拿出一根紅頭木杆的火柴,划燃,把信封信紙燒成灰燼,才緩緩道:“劍兒少年熱血,憂國憂民,投筆從戎,那是他的選擇。我也理解。”
“那是那是。”龔伯道:“大少爺這麼做,世間少了一個出洋留學的洋醫生,卻多了一個能征慣戰的大將軍。”
“但願吧。”龔漢年明顯憂心忡忡。兒子從軍,戰場上槍彈無情,父親不免擔憂。他問道:“豐年兄,劍兒建議我們到鄉下去避禍,你認為如何?”
“回岳州鄉下,藥鋪就得關門歇業了。”作為鶴壽堂掌柜,第一考慮的是藥店生意,龔伯輕聲道:“這些年,每次換個督軍,高官,司令,就要打仗,藥鋪還不是照樣開門營業?打仗就要傷人,不管誰贏誰輸,也要治傷不是?”
“劍兒言之切切,恐怕這一仗不同。”龔漢年沉吟道。
“要不東家帶夫人小姐少爺下鄉去。我一把老骨頭,留下來看店?”
“回鄉下會耽擱珏兒,錕兒的學業。”龔漢年委決不下。
“我看等夫人回來,一起商量一下。”
“不行。”龔漢年道:“這事涉及軍事機密,劍兒也是不得已才報信的,如果走漏風聲,恐怕省城會人心大亂。不能和女人商議。”
“知道了。”龔伯躬身道:“我思慮不周,不會向任何人說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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