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師父,我是女的
**月份的太陽最是毒辣,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文化宮前的大廣場,地面都被映得泛起了一層白光。
由於天氣太熱,除了遮陽傘下賣冷飲的老闆懶洋洋地趴在冰柜上外,廣場上沒有幾個人影,早先的時候,那一排四個籃球場都是人滿為患,現在這日子,只有一個半大小子還在反覆地練着過人上籃。
祖長林站在廣場的一角,背着雙手走來走去,心中不時地感嘆兩聲,這小子是個材料。在他眼裏,那已經不是在練運球過人了,而是在用馬步背靠與人對抗,然後穿過多人,直取對方頭領。提膝騰身,哎!正蹬上步就好了!可惜……
老頭身後的台階的陰影里,還坐着幾個眯縫着眼的老頭,正美滋滋地看着眼前兩排高低不等的徒弟。這些人衣裝、年齡差別都很大,有婦女、有兒童、有殘疾人……
祖老先生朝其中招了招手,一個中年婦女離隊跑出來,“師父。”
“嗯。”老頭淡淡笑了笑,“打得不錯,不用練套路了,串套拳我看看。”
這婦女得有四十歲了,身形看着不錯,比正在發育的青少年要結實不少,但是一點都不顯胖,因為是女子,其他少年都穿着很暴露的衣服,她卻是穿着一身嚴實的藍色運動裝,隨着活動,一晃一晃地泛着太陽的光亮。一張臉卻像孩子一般倔強地努着,透着柔美的髮絲,還有堅石一般的表情,卻是一種略帶悲傷,略顯怯懦的眼神。好似是嚇了極大的勇氣才站在這裏的。
很難想像,這樣年紀的一個婦女,為什麼會跟孩子一起站在太陽底下揮汗如雨地練拳。看模樣也算是一個美婦了,但是皮膚卻因為太陽的照射黑得像個男人。
女子並步抱拳,將身猛然一挺,兩手隨即一按一起,做了一個立身攔扎衣的式子。
老頭使勁撇了撇了,喊了聲“停下”,“不要起手式,讓你隨便串一套拳。”
女子咬咬牙,輕鬆地走了兩步,而後猛然踢出一腳,身子忽悠一閃,兩臂一圈走了個門戶,式子不停,右手一探一抓,左手一拳戳出,身隨步轉,拳頭一振而返,小臂在眼前畫了一個圓圈反崩出去,而右手同時自右下斜上圈扇回來,不待到位,步子一低,身子好似猛然往前下一拱,左手在眼前一抄擋住頭面,右手托掌上撞,看架勢不像螳螂,倒像是蠍子張螯。步子不停,身子向右穿出,右手也挺了起來,左手好似軟鞭一滑落了下去,隨着身子帶動又抽撩起來……
然後是一個很古怪的急停,身子猛然一起,右腿獨立支撐,左腿勾抄,身子卻往後回返,左拳往後一掄,一掌變拳落了下來,同時右手的圈錘也到了。
就這身子反擰,身子猛然俯下,勾抄的左腿不待落地便倒踹出去。然後落成大仆步,身子就隨着胯部一調,貼着地面涮了過去,兩手一抄一翻,圈繞回來成了“雙提刀螳螂鉤”。
這一串動作一氣呵成,呼吸之間便完成了,看得台階上的老頭一陣喝彩。
“好。”祖老先生點點頭,讓他說出個好字可不容易。
女子收了拳,又直愣愣地立在那裏,好像是一根哨棒。她的拳與場下人練得動作差不多,但節奏、勁力卻有不少差別。就套路而言,別家練拳,要麼迅猛、要麼優美、要麼紮實沉厚,但祖長林教的拳卻有點硬邦邦又無力的感覺。這給祖長林丟了不分數。因為祖長林以保留着拳法原貌自居,相比泰拳、拳擊,祖長林這這種玩意給人的感覺是不堪一擊。衝著他的年紀,許多人也願意相信他就是保持了原貌,如此便只有一個結果了,就是傳統武術,確實不行。因此很多慕名而來的人看了一陣之後都失望而回了。
而祖長林的弟子,有的認為師門有一套練功力的功法師父沒透露,也有人認為,螳螂拳練的主要是反映跟迅速,出手歹毒,直追要害,所以也不用多大勁。但就堅持到現在的,最能打的是陳志剛,而陳志剛用的拳卻更像拳擊。
這讓許多練拳的少年都感到難以理解,也有人請教過“二姑父”,二姑父捏着煙捲道,這你們就不懂了。這一派螳螂拳的套路,才是真正的套路。套路是什麼?就是串聯起來的招式。螳螂拳一個動作,可不是簡單的拳打腳踢,你看着拳頭往前打,但用起來卻是前後左右四面慣用。
簡單說吧,排除手法、腿法,單說身手配合,走得是鉤掛絞錯,手腳連環,同樣是打右拳,站在對手左邊也這麼用,站在對手右邊也能這麼用。螳螂拳有許多的暗腿,提腿奔襠,落步捆腿,手法崩補之間要打麒麟步過身,但就套路中的任何一個動作,躥到對手右後側也是這拳,鑽到對方左後側,也能用這拳,根本不用變式。每一拳都帶有沾衣跌法。
你說,這一拳,是不是就不是單純的一擊了?既然不是單純的一擊,你說如何側重發力?所以取了中和中正,套路便就是套路了。
有些人盲目加強拳勁,招式的作用便僅剩下一拳了,這是不可取的。甚至有人感覺其中一些小動作很無力,甚至連巧妙都趕不上。其實你錯了,那才是最巧妙的招式,每一個摩腰的動作,都暗藏着掏飛刀的用意。如果求勁,就無所謂套路了,套路就是練得勁力銜接,培養一種本能。
祖長林瞧不起任何拳混子,所以也不允許徒弟們跟二姑父這種人交往,但如果他知道二姑父這麼評價他,估計他會請二姑父喝一盅。可惜他倆不是一類人,生活的軌跡也不同。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卻也是視而不見。
“再加個意識。”祖長林對女子道:“開始走步的時候,兩手撣抽大腿的動作一定要帶上。別看這個動作小,這可不是表示客氣用的。”
祖長林教拳時通常不笑,但對於這個女子,臉上多了些緩和的表情,只是一雙眼睛依然閃着寒冷黑亮的光亮。
“師父,這是幹什麼用的?提精神入狀態的嗎?”女子怯怯地問了一句。
“用得着么?”老頭詫異地看着女子,“都臨場動手了,還提個什麼狀態?一眨眼都能讓人放躺了。”
老頭抬頭望了望還在操練的隊伍,緩緩道:“打襠用的。”
“哦。”
怕徒弟不明白,又補充道:“你又不打擂台,求得是個自衛,所以從此時下手方便,群戰對敵的時候也可以用。以後要繼續追求,再慢慢灌勁,不過你的身子松透了,勁也不小了。群戰對敵的時候,跑打也最適合你。”
“師父我願意繼續學。”
“好。”祖長林點點頭,“胡英,想過打比賽嗎?”
“套路還是對抗?”
“對抗。”
女子憨厚地搖了搖頭,“我沒想過。”
祖長林笑了笑,好似隨意地道:“如果讓你替我去打對抗,你敢不敢?”
“敢!”女子把身子又猛然一挺。
“跟壯實的小夥子打呢?”
“帶拳套嗎?師父,我是女的,不用脫光膀子吧?”
“哈哈哈!”祖長林大笑起來。他很少在教拳的時候笑,而且就是笑,一雙眼也冷得跟刀子似的。但這一次,他笑得很開心。
“不用。”
“師父,你讓我打,就是光了膀子我也敢打。”女子說得很是誠懇,祖長林突然不笑了,有一種酸酸的東西,不斷往鼻子上涌。
“師父,打比賽就不準打要害了吧?”
“對。如果有渾身肌肉的小夥子,練得又是硬氣功鐵布衫,而且特別會摔跤,你用什麼辦法跟他打?”
女子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事情,皺着眉頭,瞪着眼睛,看來看去卻沒想出什麼法子來,最後說:“我不知道。”
然後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本以為師父會很失望,但是老先生卻道:“我教給你怎麼破鐵布衫。”
趙英旗離開市區回了成傑網吧,一進裏屋被嗆得一陣咳嗽,裏屋煙氣騰騰的,隔着五步都看不清人了,趙英旗找了找,孫成傑不在,過去找着二姑父踢了一腳。“怎麼不把排氣扇打開?”
“哦!”二姑父剛要發作,見是趙英旗就安排邊上一個小青年去開排氣扇了。
趙英旗看了看,二姑父正在跟一個孩子玩《拳皇97》,推了二姑父一把又出去了。剛坐下沒多大功夫,二姑父提着兩瓶啤酒出來了。別看他平時不幹什麼活,他出攤是一卦二十五塊錢,又外地找上門來的,一卦三百。一天搖個五、六卦,就能歇上三天。趙英旗把要去做應急民兵的想法一說,二姑父連連擺手,“不好不好,明天跟我去下邊出攤得了,撈上三天,食宿報銷,連帶洗浴,掙了咱倆對半分。”
“你讓去給你干托啊?我可不幹。”
“操,還不幹,這些孩子都跪着求我帶他們下去。”
“你可別把人帶壞了,現在的孩子什麼都敢幹。”
“你當初,我帶環過你嗎?要不你跟喇叭下去得了,喇叭那個就是力氣活了,成傑都去了,都比干民兵強。”
趙英旗道我可不吹喇叭。二人調侃了一陣,就說上了培訓班的事情,趙英旗問祖老爺子的功夫到底怎麼樣。二姑父道:“如果祖老師跟人掐起來,孫大喇叭都得上。”趙英旗問,這跟三叔有什麼關係?二姑父又拿出了B仙的樣子道:“這就不知道了吧?”
然後二姑父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開講了。
孫成傑的父親孫明喜,外號孫大喇叭,在他吹喇叭之前,是個挺了得的京劇武生,特別擅長靠功,鷂子翻身耍得風車輪轉的。當年隨着劇團四下演出,也是到處打聽哪哪有武藝好的,然後去拜訪求教。
螳螂拳並不是當地拳種,而且祖長林跟趙奉南一樣,也是後來遷來的。祖長林的父親算是躲難過來的,他家早先在德州臨着滄州的地方有兩家拳房,平素走鏢山西,通常是從石門這邊過,所以也算熟悉。在那個熱火朝天的年代,祖長林家因為成分不好,險些死在當地。後來也一直夾着尾巴做事,直到有一年,祖長林的一個師兄弟因為拳藝出眾得到了國家領導人的嘉獎,後來跟着出國表演立了功勞,祖長林的父親才稍稍緩了一口氣。
祖長林是七星螳螂拳真傳,但從小喜歡較技,沒出門時就經常打得師兄弟滿院子跑,他父親又怕他打壞了,又怕他被人打壞了,所以一直不怎麼教他套路,只在基本功上逼他下功夫。祖長林兄弟三人,大哥、二哥都能開館授徒了,他還打不下幾趟完整套路。後來一氣之下去學太極梅花螳螂拳了。
後來一段時期,國家又開始挖掘武術,祖長林算是組織眼中的名人,當年到桂林支援農村建設,因為在猛獸口中救下過一對母女,事迹在當地廣為流傳,實際返回到縣裏,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而且祖長林基礎紮實,會得又多,自然就成了當地武術界的重點挖掘對象。而他為人仗義公道,也深受當地群眾擁護,慢慢就成了當地的拳師代表,武協成立后,沒費勁就成了會長候選人。
當時也有不服的,不少人花錢買正宗,跟祖長林競爭,但祖長林就不不服這個理,揚言要當會長,必須先過了他的一雙鐵手。可人家都推舉他時,他又死活不當會長了,弄得協會一直空了好幾年會長。可以說,祖長林是公認的功夫好,有古風。
有一年花生油廠有人偷油,廠長把老爺子請過去了,老頭自己一個人,用一掛九節鞭把四個提着砍刀的精壯小伙都放倒了,可算是一戰成名。只是社會上傳出來的,也大多是他見義勇為的事情,對他在比武時的功力展示,卻從來沒有見過。
後來一次縣裏搞文藝演出,他兒子身為北鬥武校的總教練被請去表演,有人問起來,祖東柱說自己是跟隨父親學的拳,組織部、宣傳部的領導就請老先生登台表演。當時孫喇叭也在場上,還給老爺子打配合表演。老頭有兩手過硬的功夫,一個是金剛指,將瓦片豎起來,他能一指頭將瓦片削斷而瓦片不倒;另一手是聽風辨位的轉身虎尾腿,將瓦片朝身後拋起來,他能一個轉身擺腿將瓦片踢碎,而且十拿九穩。
當時跟劇團配合,竄編了一個小節目,一個偷梁的賊夜裏跟保鏢的武師打起來了。祖老先生是鏢師,孫喇叭是偷梁的。開始孫喇叭走了一串起霸、走邊,又翻跟頭又踢腿的,博了一個滿堂彩。後來背着糧被老先生髮現了,二人就黑燈瞎火地打。其中有個老先生表演轉身後鏟腿的動作。老先生離着四、五米遠,先一個掃腿一縱,接上一個后鏟腿踹上“糧食袋子”,把小偷當場“蹬斷了腿”,然後一幕結束。
結果孫喇叭害怕,就耍了個鬼,這一下險些把老爺子廢了。自此孫喇叭對老先生深懷愧疚,逢年過節都去給老先生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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