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魏襄王之殤

第4章 魏襄王之殤

十二月的大梁飄起了小雪,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邊有漁人穿着蓑衣垂釣,大梁城雄闊,始建自魏武侯,且兩面環水,一面環大河,一面環濟水,因此大梁的護城河水勢寬厚,魏人又興修水利,修鴻溝以通濟水、穎水,溝通南北水道,成為戰國時期少有的中原水路交通樞紐。

故《戰國策·魏策一》載張儀說魏王云:“魏地方不至千里......諸侯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從鄭至梁,不過百里;從陳至梁,二百餘里;馬馳人趨,不待倦而至梁。”

河水另一頭的橋索緩緩垂落,馬車再次行進,在寂靜無聲的弔橋上緩緩行走。

魏無忌此刻明顯和蘭已經熟絡了不少,正拉着後者的纖纖小手往窗外看風景。

巍峨聳立的城牆外盡數鋪着整齊的陶磚,彎彎斜斜的延伸上去就能看到插在城牆頂上的數根紅色大旗,其上則是用麻絲綉上的金文字體‘魏’。如果再仔細點看,則會發現偶爾會有許多人影從旁邊經過。

遠處護城河的碼頭也是熱鬧至極,許多自淮水楚地、睢水宋地來的商人紛紛吆喝着卸貨,而早已等候多時的魏國工人急忙蜂擁而至。

魏無忌與蘭坐在馬車裏自是聽不到他們的喊話,卻也按耐不住內心的小激動。

馬車逐漸駛過護城河,在路過弔橋索時,魏無忌能夠親眼看見鐵索上緩緩滴落的水珠。

“大梁可真是個水城呢!”魏無忌輕輕感嘆,似乎是回想起過去在西湖泛舟的日子,一時倒是頗為懷念自己穿越前的生活。

一旁的蘭不知公子是對她說話還是自言自語,只得自憐自顧輕昵一聲,她面色緋紅,大眼睛不時的瞄一眼被魏無忌握住的小手,一副想縮又不敢縮的模樣。

等過幾天,我就帶侍女去泛舟護城河,到時鮮衣白裳隨風飄,柔荑小手肩上捏,至於什麼強國大計什麼的,還是要待時而定,現在的關鍵是如何享受,哈哈!

馬車走近城樓,終於出現身着紅色衣甲的魏國帶甲卒,其中一名勁卒狀貌兇惡,武弁上插着一根紅鶡毛,應當就是大梁城的東城門令。他在檢閱了馬隊的文書之後,面色突然凝重,俯耳過去說了幾句,僕人面色大變,匆忙返回車內,不久就見魏公子遫匆匆下車。

“公子,安邑君這是怎麼了?”

魏無忌的臉也是不由自主的蹦起來,看來這大梁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究竟是機會還是災難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魏無忌也無所謂,他很清楚自己還得好好活個幾十年,後來還能當信陵君,既然史書上都說自己沒事,就算大梁出了塌天的事情,也能應付。

路邊有褐衣麻裳的老魏人,他們背着裝滿竹簡的竹筒緩緩踱步入城,口吟魏風,腳踏魏地,協比音律,樸素淳然,滄然吟樂好似靡靡細雪,讓淡然自若的魏公子遫一下變得憔悴起來,他來到魏無忌的馬車邊,輕掀門帘,正看到侍女蘭依偎在魏無忌的身邊。

“心之憂矣,我歌且謠。

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

這聽着,怎麼像是《詩經》裏頭的句子?魏無忌這人以前就很閑得慌,最好附庸風雅,聽到這麼古老的詩句用古老的魏音說出來,頓時精神抖擻。

“君父,找兒臣有事?”

對於這個高手中的高手,深沉似海的男人,魏無忌還是抱着十足的警惕的,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公子遫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道:“隨我入宮。”

“唯。”

魏國行宮是建立在一個巨大的夯土台基上的建築,戰國時期的居民建築普遍是平房,唯有諸侯王的宮殿起在堆土堆的很高的台基上,這一來是為了顯示諸侯王居高臨下的尊貴地位,二來也是方便諸侯王出殿散步的時候能夠俯瞰全局,一覽眾山小,久而久之便能醞釀出一股王霸之氣,而最實用的一點則是可以預防水攻。

只見紅牆白雪,陶磚板瓦沿着宮垣朝左右平鋪而去,宮門兩旁肅立着着重甲的王宮侍衛,走過宮門之後,巍峨的宮樓與台階之間就是寬敞的魏王宮中庭,其上鋪着鮮紅的地毯。台階分佈四側,除了直面大殿的三座大台階外,其餘側階都是通往側宮的廊廡。三座大台階,東為阼階(主人走的台階),西為賓階(客卿走的台階),中間的用來幹什麼魏無忌也不知道,三座台階之間覆有石雕,其上刻有虎圖騰(周崇虎,魏承周)及日月星辰,星落雲案,看上去頗有王者之氣。

宦者令吳塤早已候在大殿之外,他腹裹裘衣,外披羽翎,裂開的雙唇不斷的呼出熱氣,見到公子遫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快步走上前行禮,然後緊張地說道:“殿下,王上靜候你多時了。”

公子遫點點頭,腳步慌張的踏入宮殿一步,突然轉身問道:“吳大家。。。父王的病,真的?”

那吳塤白髮滿鬢的腦袋微微聳拉下來,似乎不忍也不敢提這個話題。

“唉!”

聽到這一聲哀嘆,公子遫眼中的最後一絲希冀也沒有了,他看了眼候在一旁的魏無忌,道:“你在這候着,等會若我喚你進來,你再入內。”

魏無忌嘴裏應着,心裏卻是把這個父親罵了一萬遍,本來在馬車裏好歹還有火爐,匆匆忙忙的把他從裏頭叫出來也沒加衣服,臨時加了副牛皮大裳還是為了裹住下部,這會又讓自己站在殿外等候,眼見着外面雪雨漸大的,宦官都裹了三層毛皮,這不是摧殘魏無忌本就不健碩的身子嘛,等以後有機會建個紡織廠織羽絨衫穿。

好在宦官令吳塤頗有眼力,見到魏無忌凍的臉色發青,趕忙把自己的羽翎衣解下披在他身上。

魏無忌裹緊大衣,頗有怨氣的道:“還是吳大家好,我那爹,也不曉得我是不是親生的......”

“公子”吳塤哭笑不得,不過他還是安慰道,“你可不知殿下他對王上的情感,殿下往日做事喜怒不行於色,深得法家術勢之學,然唯獨王上才是殿下可以推心置腹之人,論及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王上從始至終都信任和支持殿下吧,比及先王時期的三公子奪位,那可真是好太多了。而且殿下和王上一樣,終究會成為一位王。”

魏無忌眼珠子一轉,突然問道:“吳大家家中可有子嗣?”

吳塤一愣,旋即笑道:“有犬子二,如今皆在軍中任職,往後若是公子力所能及,還請照顧一二。”

“哦。。。”魏無忌的眼珠子禁不住往吳塤下身瞟去,“都是親生的?”

......

魏襄王魏嗣,比及出生時,魏國正值最為鼎盛之時,其父魏罃繼承了魏文侯、魏武侯王霸之國,當時的魏國曆經李悝的政治、經濟變法,吳起的軍事改革后,綜合國力迅速強大,成為戰國初期的強國,同時在國際局勢上,秦國經過四代亂政無力東出,春秋霸主晉國則被三氏分地后滅之,齊國田氏代齊需要休養生息,唯獨有威脅的楚國,也在三晉會晤之後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三晉之強,東割齊、燕之地,滅中山,南敗楚,西取秦國河西之地,諸侯無不震恐,作為帶頭老大哥的魏國更是混的風生水起,到了魏罃這一代,直接以三晉之代表自居,同時,魏罃也是中原最早稱王的諸侯之一,史稱魏惠王。

魏嗣作為霸主國的公子具有與生俱來的傲氣,雖然為國驕傲卻也混的極為慘淡,因為庶出的身份,他不得不入秦為質,受盡屈辱,如果沒有太大的改變,魏嗣可能一輩子就這般渾渾噩噩的活過去,直到有一天,魏國傳來馬陵之戰慘敗,太子申被俘的消息,才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魏公子遫的腳步聲在大殿內迴響,空靈而沉重,室內昏暗,只有少數燈具上還燃着蠟燭,年邁的魏嗣端坐在方形雲紋鏤刻的象牙床旁,右手撐着漆案,跟這座空曠的大殿一般顯得遲鈍呆板,直到公子遫走到他的面前,作揖行禮,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子才緩緩轉動了一下。

“是...遫兒?”

“父王,是遫兒,遫兒回來了,秦國沒有為難兒臣,河外地和封陵,都要回來了。”

聽到河外地三字,魏襄王的眼中突然有了神,竹枝般蒼老的手顫抖的伸出來,握住公子遫作揖的手。

“河西...河西...河西!”

魏公子遫眼中閃着淚光,他的父王老了,糊塗了,他緊緊握住魏嗣的手,那雙冰涼的乾柴已經只剩下最後的薪火。

“父王,你的手好冷,兒臣給你暖暖,兒臣給你把火爐放近些。”

魏公子遫慌張的把火爐往前推,魏襄王魏嗣抬頭望望公子遫,又看向火爐中的星火,直到絲絲熱溫傳到手中,他才終於開口道:“遫兒,父王要走了。”

擺弄火爐的手停住,他抬頭望去,正迎着魏嗣充滿希冀和慈藹的目光,一瞬間公子遫如止水般沉靜的心慌了,淚水溢出,魏公子遫跪伏在地上,口中喃喃:“父王千秋無期!父王千秋無期!”

老魏王笑着搖搖頭:“何來千秋無期,不過都是些寬慰人心的話罷了。”他抓住公子遫的手緩緩起身,走到一面懸挂的牛皮地圖旁,伸手摩挲着魏國西邊的領土,那上面標識的每一座城池之上都插着秦國的戰旗,當年他的父親魏惠王正是站在這張地圖旁,將魏國交到他的手中。

老魏王嘆息一聲,他說:“你父王年輕的時候入質秦國,親眼看着秦人由弱變強,魏國成片的領土被其吞噬,那時我便想着,若是我為王必能重振魏國,收復失地,可這麼多年過去了,魏國不僅沒能復興,反倒越來越弱了,這時才想到,其實我的父親維持偌大的魏國是有多麼不易,遫兒,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統治魏國二十餘年,魏國國不能富,民不能強,渾渾噩噩,不過苟延殘喘罷了。”

魏公子遫道:“一國之勢,又豈在一朝一日,父王莫要擔心,只要我等同心協力,共治魏國,魏國定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哈哈哈,遫兒啊,如何好起來,秦人以衛鞅變法而致強,而我大魏更是在其前變法,落得如今田地,只能勉勵支撐。”

“父王,”公子遫低下頭,為魏相多年的他自知無力反駁老魏王的話,魏國地處四戰之地,又久已變法,國內貴族勢力根深蒂固,當今天下就算再誕生十個衛鞅恐怕也拯救不了如今的魏國。

老魏王見到自己培養多年的嫡子沉默,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失望,他一直渴望魏國可以出現一位雄主卻不得,如今觀自己的嫡長子,也不過只是守成之君。然而他終究是年長在位多年的君王,他很清楚,就算是他這個久掌朝政多年的老子也只能勉力支撐,又怎敢奢望後輩有更多的長進。

尤其在這種君位交替的多事之秋,沒有主意恰恰是最好的主意。

“你不回答我,也是好事。魏國如今就是要朝秦暮楚,左右逢會,亦步亦趨,唯有跟在那些強國後面,苟延殘喘,積蓄力量,才有可能存國、保國。”

“父王!”這話說到公子遫的心坎里,後者直接跪在地上,哽咽道:“孩兒不想!孩兒不想魏國遭受如此之辱,他秦國一使者,入我魏,待之如上卿。趾高氣揚,即便我等忍氣吞聲,過不了幾年仍舊免不了兵災之禍!”

老魏王波了口濁氣,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整個世界都彷彿模糊起來,他很清楚,自己時間不多了,他伸手指着那張巨大的牛皮地圖,喘着氣,面色猙獰:“如今的天下,便是如此!大爭之世,諸侯百國,強則強,弱則亡,短暫犧牲求來的和平與苟且,總比徹底的敗亡要好,至少我們魏國如今還有希望,你記住!若有一天魏國不存,魏國之士大夫皆可入秦而仕,可我魏氏一族則必亡!”

“我們沒有退路!”

魏公子遫盯着老魏王碩大猩紅的眼珠,嘴角不停地顫抖,一下泄下了氣,“孩兒...謹遵父王之命!”

魏嗣點點頭,他凝神忘着眼窗外熾白的積雪,喃喃道:“我死之後,你命太史將魏國宮廷內的紀年、文獻全部抄錄一份,隨我一同入冢,若魏國果不能存,也算是給後人,留個念想吧。”

......

魏無忌在殿外吹了許久冷風,終於被魏襄王傳喚進來,他看着蒼老的魏王,面容枯槁,眼眶深陷,一雙原本銳利的眼睛覆滿渾濁。

看來魏襄王是命不久矣了。魏無忌心裏嘀咕,同時也有些嘆息,不管怎麼說,這個老頭也疼了自己一個月,他本來還想多多利用這個老頭來顯示自己卓越的才能,讓自己的父親魏昭王儘早的重用自己呢,現在看來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了。

“孫兒魏無忌,拜見大王。”

都說隔代慣,見到魏無忌,老魏王臉色的笑容濃了幾分,他伸手道:“無忌啊,過來,牽着你王爺爺的手。”

魏無忌走過去牽住魏襄王的手,頓時感到刺骨的冰寒,心中頓時詫異,這老頭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板了,就算扁鵲復活說不定都要繞着走。

“無忌啊,過了今年,你也就該行冠禮了吧?”

“回王爺爺,孫兒還有十一個月便成年了。”

“好好!王爺爺呢,怕等不及,就先行給你做了一套冠禮服,吳塤!咳咳,吳塤!”

外頭的宦者令吳塤慌忙走進來,將準備已久的冠禮服擺在魏無忌面前。

冠禮,這對於戰國那個時代人而言是人生十分重要的一步,其意義不雅於現在的高考亦或是洞房花燭,因此在看到這件衣裳和衣冠時,魏無忌也是格外慎重,他抬頭看了眼魏襄王,這老頭雖然是魏王,但到底舐犢情深,只可惜他不知道,在他死後不久,自己苦心孤詣維持了二十多年的魏國就要被他兒子給敗光了。

這並不是說魏公子遫有多菜,而是碰巧運氣不好遇上了戰無不勝的白起,接下來的伊闕之戰,恰恰是白起的成名之戰。

“無忌,那日你說冠禮之時才肯對王爺爺說的策論,可否今日就說出來?”

魏無忌愣了一下。所謂策論,即王族公子亦或是天下名士所書的銘篇,裏頭可以撰寫自己的思想觀點、可以敘述對一國政事的看法,又或者像孫武一般編寫自己的兵書,如張儀一般論斷秦國的邦交大策,總而言之,是戰國時期讀書人闡論自己思維的一鍾章論,有專門的規格,可以是對話體,也可以是散文體,不一而論,其用途大概有三,一是傳道,諸如孔子整理《春秋》,孔徒編《論語》,宣傳儒家;其二則是為得到君主的賞識,從而光耀門楣,為一國大官,如商鞅獻秦孝公《變法九策》、孫武先給吳王闔閭的《孫子兵法》;至於第三種,則是自娛自樂,其中尤其以道家為代表,比如莊周夢蝶,撰《逍遙遊》以自樂。

而魏無忌腹稿的策論則是針對魏國目前的狀況,做出的一些輕微的調整,既然想好了要讓還沒變成受精卵得秦始皇吃癟,就得儘早做好打算。

可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他本打算在冠禮的那一天當著宗族長老、王公大臣的面讀出來,以此來博人眼球、一鳴驚人,使魏人對自己刮目相看,而現在讀出來,評判自己文章的就只有魏嗣和魏遫兩人,鬼知道他們聽不聽得懂自己在說什麼......

他看了眼一旁的魏公子遫,後者輕輕點頭,魏無忌無奈,王命難為,他現在是非讀不可了:“回王爺爺,孫兒之策論,乃強國之論,其所涉及有我大魏之邊防、軍制、政治、經濟、外交。而首言之則為邊防與軍制。三晉列諸侯以來,我大魏爭先,以改革強國,后雖秦國後來居上,概其原因則在於兩點,一是我魏國處於四戰之地,發展艱難,二是魏國的改革並不徹底,貫徹力度也不如秦國。若欲強國,一則強軍,二則進行徹底的改革。魏國如今之現狀,想要徹底改革難比登天,為今之計,唯有強軍。強軍,則一在軍人之強,二在軍甲之利。軍人之強,可強於數量、可強於精銳,其關鍵在於發展人口,強民體格,戍邊練民。而軍甲之利,孫兒聽聞,墨家、公輸家擅研甲械......”

“無忌!”

魏無忌正說的頭頭是道,吐沫橫飛,忽而一聲中氣不足的低吼響起,魏無忌抬頭觀之,愕然見到魏襄王枯槁的右手指着自己,雙目瞪大,凹陷的眼眶深處有一抹濁淚流下。

“河西...河西...河西!”

“咚!”

魏國大梁鐘聲響起,在大雪飛揚的城郭內傳得額外悠遠,經久不息。

史載,魏襄王二十三年,秦復予我河外及封陵為和,襄王嗣崩,子昭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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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戰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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