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戰國的冰山一角
魏國官道之上,魏無忌雙手舉着一個竹子形狀的符節,細細端詳了許久,然後才滿臉不慍之色的看了眼坐在他右邊的吳塤。
戰國時期乘馬車有嚴格的尊卑等級意識,三晉以左為尊,所以《史記·魏公子列傳》才說:“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意在突出信陵君魏無忌的禮賢下士,讓侯生站在左邊以顯示自己對他的尊重。
這吳塤坐在右邊,他兒子在外面淋雪駕車,而魏無忌坐在左邊,就是體現出吳塤一家對魏無忌的尊敬。
對於馬車能用幾匹馬,周禮也有着嚴格的等級規定,一般是天子駕六,諸侯與卿駕四,大夫駕三,士駕二,庶人駕一,如果是實在寒酸的自耕農,就只能以牛車為駕,後來劉邦一統天下后,由於民生凋敝,將相都只能騎驢車和牛車。
等到了戰國,禮樂崩壞的徹底,各諸侯國爭相稱王,諸侯本來四匹馬的規格僭越到六匹馬,像魏無忌這種尚未有采邑(沒有被賜封地)、也沒有爵位功名在身的普通庶出公子,也能勉強湊齊四匹馬在大梁城上裝逼。
而吳塤是個宦者令,爵位只不過是中大夫,過去魏襄王在世的時候就規矩得不得了,所言所行全部都以一個家奴自居,出行也只敢坐兩車的馬,魏襄王多次勸他乘坐符合自己身份的三馬乘都被其拒絕,他曾經對別的士大夫說:
“如今魏國苦難,深陷囹圄,我不過只是王上的一個家臣,所行之事的功勞皆應歸於王上,王上能提拔老臣做宦者令,是王上抬舉老臣,老臣有怎麼能真的把自己當成中大夫?”
這話傳到朝野,臣工都對吳塤的忠賢讚不絕口,魏襄王聽說以後,也更加器重吳塤。
就是這樣一個平日裏小心翼翼連兩匹馬都不敢駕的老頭,這會卻找了四匹皮毛毫無雜質的白馬作為作駕,威風凜凜的在都城大道上疾馳,對此魏無忌也頗為詫異的諷刺了幾句,誰料吳塤竟然順杆子往上爬,讓魏無忌既鬱悶又受用。
他說:“這座車駕身份最尊貴的人乃是公子,公子王者之資、千金之軀,怎可以大夫之車駕載之?故老臣傾家蕩產才搜羅出這四匹白馬,以彰顯公子身份的尊貴與顯赫。”
啊~這跪舔真他娘的舒服!
魏無忌臉上頓時露出如沐春風的微笑,他自穿越以來不是和魏圉一起偷雞摸狗被人罵,就是受那潑婦魏氏刻薄刁鑽的譏諷,要麼就是受他便宜老爹的鳥氣,還從未有人如此跪舔地恭維他,而且恭維他的人,還是一直頗為尊敬,在魏國上下都很有威望的老宦官吳塤。
於是魏無忌剛冒出點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可還沒和吳塤好好攀談幾句,就又撞上了一件岔子,從而徹底刷新了魏無忌的世界觀。
在戰國時期大中型城池和重要關塞是禁止夜行的,每天日暮關門、雞鳴而啟,就算是貴族和使者也不能避免,當年孟嘗君田齊就是離秦,就是逃到函谷關的時候已經入夜,出不去,這才讓門客中善於模仿雞叫的學雞叫,以此賺開了函谷關,即所謂“雞鳴狗盜”之典故。
因此魏無忌和吳塤半夜出行乃是犯了大忌,可就算如此也是一丁點事沒有,魏無忌就只在車廂里看到吳塤用一張竹節式的符節給那城門令看了一番,(雙方似乎十分熟絡,還寒暄了幾句)然後就見到大梁城夜半從不敞開的城門緩緩開了足夠容納一個馬車進出的一角。於是吳塤白鬍子上沾着小雪花,又十分淡然的鑽進馬車,喊了一聲‘走’,馬車就駛出了魏國守備最森嚴的大梁。
我的天!對此魏無忌一臉的不可置信,要是這吳塤投了秦國,那秦人取大梁豈不是分分鐘?不然怎麼說家賊難防呢!
對於魏無忌疑慮的眼神吳塤自然也看在眼裏,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剛剛投靠的小主不信任自己,於是將手中的竹形符節遞給魏無忌,解釋說道:
“大魏自文侯以來,就開始組建一道條達輻輳的密探網,由每代的宦者令掌節,直接受王上管轄,老臣是先王那一代的宦者令,這道密令符節乃是先王秘密交予我的,連遫公子也不知道。先王曾囑託我在他過世之後以備不時之用,如今遫公子剛剛要求我告老還鄉,除了少數高層,底下的組織還沒有得到消息,自然還以我馬首是瞻。”
魏無忌忍不住反駁道:“可是就算是大父給你的符節,如今是父王的天下,你就不怕等父王穩定政局之後查出來,到時候你我都有麻煩啊,吳大家,你坑我啊!”
吳塤顯然聽不懂什麼叫做‘坑’,但他眼角皮抖了抖似乎意會出‘坑’不是個好詞,旋即不屑的抬了抬他所剩不多的白眉毛,道:
“無忌公子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裏,我們走的乃是西門。西門是賤商所行的城門,大梁商業興盛,多少士大夫與貴族子弟和那些大商人勾結,夜間偷偷把貨物運往城外,這大梁的西門早就成了大梁的‘不夜之門’,王上登基之後,就算想查也查不來。再者,”
吳塤頓了一下,胸有成竹地道,
“今日的夜值的西城門令,乃是老臣的老鄉,是老臣將其全家從奴籍中解救出來,他就算自己死也不會出賣老臣。”
戰國時期,各國普遍在城池設置城門稅,為此多有商人與當地貴族勾結,趁晚上宵禁偷偷運貨,這大概就是早期走私的雛形了。
再者,在對待商業的態度上,諸侯國也不盡相同。
秦國經商鞅變法之後大方向的政策都是重農抑商。
而其餘六國中,例如趙國就是實行‘農工商牧’並重的經濟政策,趙惠文王在任用趙奢(趙括的爹)整治吏制的時候,甚至允許軍隊開設‘軍市’。
而魏、齊則實行‘農公商’並重的經濟制度,例如魏惠王時期就曾任巨商白圭為魏國國相。
《史記·貨殖列傳》亦載:“當魏文侯時,李克務盡地力,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意思說李克重農,而白圭重商。
雖然如此,戰國時人對商人的總體蔑視還是沒有變的,除了少數大富商之外,大多數的運販、小販和坐賈(有店面)都是奴隸或者農奴出身,貴族不能作為顧客同商販接觸而有失了身份,社會普遍不認同貴族進入市場的行為,為此甚至出台法律規定:‘國君過市,則刑人赦,夫人過市,罰一幕,世子過市,罰一帟,命夫過市,罰一蓋’,也就是所謂的“由命士(有功名的人)以上不入市,周禮有焉”。
吳塤在大梁做了二十餘年宦者令,多有賢名,在這座都市的士、農、工、商皆有其勢力,可見他是用心經營過的,等到了危機時刻突然動用這些底牌,頗有種未雨綢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智者味道。
聽完吳塤的解釋,魏無忌對他的戒心也是放下不少,他有些好奇的問道:
“先王和祖輩的魏國國君就沒有想過限制一下貴族的私斂?”
吳塤聞言輕笑着搖搖頭,他抹乾凈鬍子上的雪渣子,繼續說道:
“杜絕不了的,魏國到處都是貴族大夫,基本上都是沾親帶故,不是拉不下面子,就是互相包庇,要麼就是有利益和合作,總之大魏攏共就地方千里,貴族勢力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王上有意管理,底下魏氏的族人也不會答應,一旦處理不當出現嘩變,內部鎮壓倒還好說,就怕引來強鄰的窺伺啊!”
吳塤說著說著深陷的眼眶就看向西方,神色一時間複雜起來,魏無忌似乎知道他意有所指,也沉默下來。
魏國,地處四戰之地,東有強齊西有霸秦,南邊是個剛滅越國的巨無霸楚國,北邊是個剛剛胡服騎射的趙國,戰國還是貴族政治的天下,你在這種情況下觸動貴族的核心利益引起嘩變,這不是找死么?
吳塤似乎是為了緩解氣氛,他忽然笑道:“魏公子不必憂慮,王上在這些好處中也是佔了一分的。”
魏無忌微微愕然,旋即苦笑,感情連國君都入股了!
他將竹節符節遞還吳塤,坐在馬車上思慮起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前些日子所擬的強國國策還是太過幼稚了,儘管他以自己對戰國的了解做過縝密的思考和考察,可今日與吳塤的一番對話卻讓他知道自己的發現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這才僅僅是商業中關於城門稅的弊端,大魏國就已經積重難返,更遑論魏無忌去搞些什麼軍制改革呢?這不是戳那些貴族的脊梁骨么!
想到這裏,魏無忌嘆息一聲,竟從馬車上緩緩站起,朝吳塤行‘軾’禮以示尊敬。
軾禮,乃乘車之禮也,乘車人在行車途中扶軾低頭,作注視之態,以表示向賢人的致意。
《禮記,曲禮上》云:“國君撫軾,大夫下之,大夫撫軾,士下之”。戰國前期,亦有‘魏文侯過段干木之閭而軾之’(魏文侯在經過賢者段干木的家時向其家門行軾禮)之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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