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八歲探花郎,青年才俊,前途一派光明不可限量。
宣和帝擬旨召陸行之入御史台,御前當差,這可是實差,畢竟連狀元郎都被放了外任,去做一方父母官。
探花郎竟要自請出家。
修行是一件清苦之事,這塵世間又有多少人會舍了紅塵俗物,去過那清心寡欲的苦修生活?
趙雲兮怎麼想都想不明白,她被陸行之這番舉動震驚的無以復加。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感,這會兒竟下起了雨,還夾雜着冰渣子,冰冷刺骨。
落轎之後,趙雲兮獨自撐了傘,前往刑台。
她脾氣雖好,卻有三分傲氣在,她又不是非陸行之不嫁。若是陸行之不願意被選召駙馬,何必送畫像進宮?
臨近賜婚前夕,他怎麼就要出家了?
自請罰鞭三十,還能有命活嗎?
何至於斯。
走到深紅宮牆外,已經能清晰聽見鞭子抽在皮肉之上的聲響。
趙雲兮忍不住隨之一顫,鞭子抽在身上,該有多痛啊。
她停住了腳步,看着跪在雨天裏受鞭刑的陸行之,陸行之渾然已經快成了一個血人。
陸行之卻閉着雙眼,一言不發,坦然的受着鞭笞之刑,彷彿鞭子抽到他身上時,絲毫不疼。
她看着陸行之的臉,不知怎的,她心中湧現的怒氣也消散了去。
她心中只有一個問題,這人如此坦然面對,到底是為何?
就這麼想要出家嗎?
她的到來很快就引起宮人注視。
監刑之人,正是王福。
王福看見她竟來了此處,嚇了一跳,冒着雨走向她,勸着,“殿下,這裏多腌臢,污了您的衣裙可就不好了,還請您移步。”
趙雲兮捏緊了傘柄,“他還要挨多少鞭?”
王福為難,難不成這小祖宗還要替陸行之求情不成?
他忙規勸,“殿下,這陸行之是自請受罰,就算今個兒他被打死在這裏,也都不能求情呀,殿下。”
趙雲兮抿了抿唇,露出些許茫然之色,“我才不要為他求情,我只是有話要問問他。”
行刑的太監,並沒有因誰的到來,而失了手上的力度,每一鞭都能抽到人皮開肉綻,又不傷了筋骨。
陸行之已經感受不到痛楚,受刑是他心甘情願的,每一鞭抽在身上,他心中的愧疚難安便會少一分。
他幼時便與佛結緣,這些年他不是沒生過乾脆就出家的念頭。
只是家中尚有血脈至親,難以割捨。
瞭然禪師提過,他心性不定,總有一日會害人害己,他並不能理解禪師此言。
昨日那場對弈,陛下要他取捨。
他終於從中領悟。
就算他如今按照家中所願,入了朝堂,娶了公主。
只是在他往後的某一日,頓悟出家時,平添一位被他辜負之人。
幸好,如今一切都還不算晚。
他的耳邊只是劃破空氣的鞭笞聲響,心情卻越發坦然。
不知何時,三十鞭終於罰完。
他想,他可能這一刻就要死去,不過他也無悔,因為此生,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
他的意識逐漸散去之時,忽而聽見耳旁有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你為何想要出家?”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眼前人的身影帶着被雨水浸潤后的模糊,卻也止不住她耀眼光芒。
他看見那人在他面前蹲下,將傘撐在他頭頂,為他遮住風雨。
“你挨了三十鞭,都快死了,怎麼還笑得出來?”
“你可真奇怪。”
陸行之張了張口,他每呼吸一口氣,胸腔都會陣痛一刻。
“草民,五歲時曾與佛結緣,在佛前起誓,願此生在佛前侍奉。”
“只是家中尚有血脈至親,不能斷絕。”
“我曾想過,此生不若就依照長輩所願,用功讀書、走上仕途,甚至能有幸被殿下看中,重振陸家門楣。”
“只出家的念頭一直也不曾斷絕。”
他說了幾句,便用力的咳嗽了起來。
“昨日我才領悟,舉棋不定,是何等卑劣不堪。”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話也說的越來越語無倫次。趙雲兮要仔細聆聽,方才能聽清楚他所言。
“我不想,到死的那一天,才明白自己不止辜負了旁人,也辜負了自己。”
“索性,如今一切都還不算晚。”
他越說,心中越覺輕鬆。
最後,他深深的看了眼前人一眼,幸好他未曾辜負眼前人。
“願殿下,早日尋得真心人。”
他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雨地里。
獨留趙雲兮茫然無措的蹲在大雨天裏,渾身被雨水打濕。
鳴音等慌了神,忙上前替她遮雨……
*
這該是春冬交替的最後一場凍雨。
森嚴莊重的宮殿,檀色窗戶大開,有一道頎長身影,獨自站立在窗前,看着這場雨,神色幽深。
趙明修不太喜歡雨天,準確來說,一切灰色陰霾的天氣,他都不喜歡。
王福輕手輕腳地走入殿中,躬身行禮,“陛下。”
趙明修並沒有回頭,“如何了。”
王福頗有些為難,“陸行之挨了三十鞭,暈了過去,按照您的吩咐,原是讓太醫給他上了葯,就抬去慈恩寺的。”
王福問的小心翼翼,“只是,長公主殿下去見了陸行之一面,還同陸行之說了好些話,陸行之暈倒后,殿下看着有些傷心。”
他自是耳聰目明,一五一十將那場雨中對話給複述了一遍。
殿中寂靜,連雨聲都離得很遠,王福過了許久,方才聽見那清冷之人的回答。
“今日傷心不過是一時,總好過以後……”
語氣漸弱,王福待再仔細聽,卻又沒了聲響。
王福待仔細再說說。
趙明修已然轉過了身,眉目肅然,他的眉骨生的高挺,便顯得雙目更為深邃,從前王福便不能輕易揣摩他的心思,去歲那一場初雪過後,王福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就像長公主的婚事,趙明修私下插手頗深,王福都不敢深想到底是為何。
趙明修開了口,“讓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王福回過神來,忙道:“是,人已經找到了,正秘密接回京都途中,沒有驚動任何人。”
*
趙雲兮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很熱,好像有人在拿着帕子給她輕輕擦着額頭和手心。
像是小時候,奶嬤嬤每回在她發熱時,照顧她時會有的舉動。
只是奶嬤嬤早就出宮回家帶自己的孫兒,不在宮裏了。
趙雲兮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是琳琅宮的寢殿之中,她渾身綿軟,想要抬手卻又提不起勁兒來。
她剛一動,鳴音就將床帳掛起,走了進來,“殿下,您醒了。”
床帳一直遮着,床榻中還瀰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冷香,這不是琳琅宮慣常熏的香料,她嗅了嗅,是有些熟悉的味道,腦袋卻是腫脹的很,半天沒想起來在哪兒聞見過這種味道。
“誰來過了?”
鳴音拿了兩個枕頭來塞在她背後,扶着她坐起,一邊回到:“青萍姑姑來探望過兩回,殿下沒醒,青萍姑姑放下東西便回去了。”
她便有氣無力的點點頭,說她要喝水。
鳴音自去安排人端茶來,傳太醫,去壽康宮回話等事宜。
趙雲兮又努力的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只可惜那股冷香已經隨着殿中宮人走動帶來的風散去,再也聞不到了。
青萍姑姑身上用的香料一向是暖香,聞着就叫人心生寧靜是。
奇怪,還是說她出現了幻覺嗎?
她摸了摸鼻子,喝過那一碗滾燙的苦澀葯汁。
喝完了葯,她才想起來問,“陸行之怎麼樣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死了。”
陸行之可挨了三十鞭,前些年,宮裏頭不太平,多少人受罰,有人被施以鞭刑,挨到二十鞭的時候,就被活活打死了。
她那時偷跑去看,結果不小心看見了那具被拖走的屍體面目猙獰,雙眼直直地瞪着她,嚇得她半個月都沒能睡着。
三十鞭……
陸行之能撐住嗎?
她呼吸忽而就有些急促。
要說有多喜歡陸行之,也談不上。她攏共就見了陸行之兩面,只覺得陸行之生的俊俏,性情瞧着也不錯,是個不錯的駙馬人選。
幸而鳴音很快回道:“陸行之已經被送去了慈恩寺,聽聞命大活了下來。”
“他如今倒是解脫了,卻害殿下淋了一場雨,染了風寒……”
鳴音還在說著些什麼,趙雲兮卻早就心不在焉,出神想着別的事了。
一過五六日,趙雲兮這場傷寒可算是養好了,只是還提不起什麼精神。
太后見她瘦了一大圈,還以為是因那陸行之的緣故,讓宮人準備了畫像。
安慰她,“大楚好男兒數之不盡,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駙馬人選了嗎?”
“陸行之有眼無珠,是他的不對,雲兒莫再為此事自尋煩惱。”
“咱們接着挑就是了,哀家已讓內廷重新選過一回畫像。”
趙雲兮一看見那堆的比人還要高的畫像,就覺得頭皮發麻。
她當時選了陸行之,可不就是為了以後不再挑畫像了?
她急中生智,忙尋了個借口來,“回京這麼久,我還沒有去見太傅。為人子弟,怎可如此不尊師重道,畫像明日再看,明日再看。”
“雲兒告退,晚些時候再來陪嫂嫂說話。”她不等太后反應過來,就一溜煙兒行過禮離開壽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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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兮:大家都不想和我互動嘛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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