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燕驚鴻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那一天了,先皇逝世后沒多久,她的二皇兄就率叛軍打入了宮廷,將那一片富貴錦繡的王城染成了血色。
任誰也沒預料到這場大亂。
太子殿下死在了叛軍的刀下,三日後就是登基大典,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卻終究沒能等到正式登基那一天。
而救駕的隊伍姍姍來遲,他們終於來到大殿時,見到的是遍地的屍首。
宮女和太監們,要麼已經四散逃命,要麼和守正殿的侍衛們一樣已經成了地上的屍首,還有一些拚命把自己縮在掩體後面,瑟瑟發抖。
前來救駕的殿前都指揮使申屠緒下令分兵幾路,而他領着自己的親信小隊來到大殿前時,看到殿前有一名女子,正被一隊叛軍包圍着,那些人的刀幾乎都要架到了她脖子上,但她的背脊卻挺得筆直,看起來倒是比圍着她的那隊叛軍氣勢更盛。
反倒是那隊叛軍,一副沒什麼鬥志的模樣,看到救駕的隊伍,似是自知大勢已去,連手裏的刀都握不住了,那女子便脫開包圍,一步步走下殿前的漢白玉石階。
申屠緒認出,那是晉寧公主。
雖然空氣里瀰漫著鮮血的味道,但那天的天氣其實很好。
當時正值春日,輕柔的暖風吹得人很舒服,燕驚鴻穿着尚衣局新制的春衫,微風一吹,裙擺的輕紗便在風中飛舞,配上少女那張絕艷的臉,當真是賞心悅目。
可惜在場沒人有心情去欣賞,因為她手裏提着劍,劍尖還滴着血,她走了一路,那血跡就順着漢白玉的台階滴了一路。
那一身嬌嫩的水綠色宮裝也壓不住她滿身的肅殺。
她提着那把滴血的劍,俯視着台階下的人,緩緩開口:“罪臣景王已經伏誅。”
申屠緒心下顫了顫。
她的劍尖上滴落的是景王的血,意識到這一點,申屠緒低頭不敢與晉寧公主對視,先帝晚年,景王勢大,隱隱有超過太子之勢,申屠緒一直在太子與景王之間搖擺不定,但他今日刻意率兵來遲,便相當於選了景王那一邊。
誰能想到景王居然被斬於晉寧公主劍下?
申屠緒背上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裏衣,一旦事後清算起來,他怕是一個滿門抄斬都不足惜。
但晉寧公主卻沒有清算他的意思,還送了他一個大功。
此日之後,世人只道是申屠緒平叛有功,任誰也猜想不到,親手將那柄要命的長劍刺入景王胸膛的,是那位“不知世事,被寵壞了”的晉寧公主。
從此申屠緒成了她的一顆棋子,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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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驚鴻的生母錦妃,是一位藩王進獻給皇帝的美人,憑她那張傾國之貌,甫一進宮就得了帝王萬般寵愛,成了宮中最得寵的妃子,更成為了朝野之間有名的“禍國妖妃”。
但這個稱號其實很冤枉,錦妃是個空有美貌的大美人,大概上天是公平的,給了她傾城之貌,便讓她在智慧這方面有所缺失。維持帝王的寵愛,已經耗費了她的全部心力。錦妃沒那個腦子,也沒那個心思做出任何禍國殃民的事。
先帝以給她慶生的名義建行宮、加賦稅,不過都是他自己樂於享受罷了。
但罵名總是要有人背的,錦妃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先帝下旨加賦稅那會兒,攻訐她的摺子幾乎堆滿了帝王的書案。
後來帝王晚年時逐漸開始沉迷求仙問道,對後宮美人不再熱衷,這些朝臣才放過了“禍國妖妃”,開始苦思如何勸解帝王不要太過信任新任的“禍國妖道”。
說起來,在這位帝王手下當臣子也是夠糟心的,也難怪韋雲圖要辭官歸隱。
錦妃為帝王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就是晉寧公主燕驚鴻,兒子行七,是帝王的老來子,看在寵妃的面子上,七皇子一出生,帝王就打算給他一個王爺的封號,但由於朝臣們的強烈反對,一直到先皇過世七皇子也未能封王。
錦妃的一兒一女,完美繼承了她的美貌,大概也是出於這一點,朝野之間提起晉寧公主和七皇子,便先自帶了些偏見。
再加上錦妃是藩王進獻的美人,在朝中沒有親眷,她的腦子也不足以讓她懂得拉攏朝臣這種事。在這種背景下,沒人認為七皇子能與皇位有什麼緣分。
但世事就是這麼無常。
誰能想到,太子和景王全都死在了那場叛亂里,最後竟是被不顯山不露水的七皇子撿了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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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雲圖看着她,神色里滿是震驚。
“是你……居然是你……”
“是我,”提起這件事,燕驚鴻神色淡然,無悲無喜,無得意亦無惶恐,“我隱瞞了這件事,我不想讓天下人知道景王死於我手。”
“就算景王之死與謝寒宿無關,可在此之後,他藉機扶持當今陛下上位……”
“韋太傅,我知道您的猜測,您認為謝寒宿扶持我七弟上位,是欺七弟年幼,方便他身為攝政王把控朝政,但這個猜測從根源處就錯了,”燕驚鴻語氣間仍然沒什麼特別的起伏,“一手扶持七弟上位的人,不是謝寒宿,是我。”
韋雲圖臉上的神色已經不能僅僅用震驚來形容,剛剛聽說公主與農婦互換魂魄這種離奇的事,都沒能讓他這般吃驚。
燕驚鴻繼續道:“天下人都猜測謝寒宿求娶我,是為了鉗制七弟,但這件事裏真的沒什麼陰謀。”
“那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燕驚鴻無奈地看他一眼:“還能是為了什麼?當然是我們兩情相悅。”
韋雲圖倒吸一口涼氣,兩情相悅,好一個兩情相悅,天下人都把這對姐弟當成一對兒被攝政王鉗制的小可憐,都說燕驚鴻如今仍然敢這般囂張是因為她蠢到看不清形勢。
結果呢?朝堂上的確有人在佈局,但這執棋的人究竟是誰,天下人的猜測怕都是大錯特錯了。
韋雲圖沉默半晌,長嘆口氣:“這些事既然是秘密,您又為何要告訴我?”
燕驚鴻笑了笑:“我知道您認為皇帝他不堪大任,但他還年幼,只要有人願意把他往正路上引,他就有希望做一個好皇帝。”
“殿下莫非是想讓在下出山?”
“狀元及第,滿腹經綸,曾為太子之師,還有誰比您更合適?”燕驚鴻點頭,“朝中正是缺人的時候,也許我來到此處,是天意讓我遇到您。”
韋雲圖笑了起來:“殿下自己的處境還沒搞明白,倒是先拉攏起我來了。”
“朝堂天下,總比我個人安危來得重要。”
韋雲圖看她的眼神裏帶了點欣賞,沉吟片刻道:“殿下可敢與我打個賭?”
燕驚鴻有些好奇:“賭什麼?”
“就賭以您現在的處境,是否能解眼前困局。”
“賭注是什麼?”
“若您勝了,我會考慮出山;若在下僥倖勝了,請殿下忘掉在此見過我的事,不要把我的行蹤告訴任何人。”
“好,我賭了,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殿下請講。”
“我現在,具體是個什麼處境?您說的困局,究竟又是個什麼困局?”
“……”韋雲圖額頭青筋一跳,“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敢應下這個賭約?”
燕驚鴻謙虛一笑:“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膽子大。”
韋雲圖無奈搖頭,把艷紅的處境簡略給她講了。
這個身體,名字叫作程艷紅,是從隔壁村嫁過來的。
她的丈夫,名叫徐子明,徐家當初十分落魄,村裡別的人家都不願把女兒嫁過去受苦。
艷紅的父親是個粗人,卻偏偏欣賞讀書人,因着徐子明是個讀書人,便把艷紅許給了他。
程父沒有兒子,只得了艷紅一個閨女,便把女婿當兒子般一力幫扶。
徐家幾口全靠老丈人家幫扶救濟才活到現在,但丈人一過世,徐家拿到了他的全部財物,對艷紅立刻變了臉,日日指使她做這做那,干不完的活計,又把她趕到潮濕陰冷的柴房去住。
要不是還需要指使她幹活,怕是連飯都捨不得給她吃。
偏艷紅也是個老實的,十分聽話,從不反抗。
後來徐子明考中了舉人,徐家更是變本加厲了,再也看不上艷紅這個兒媳。
至於燕驚鴻剛剛醒來時見過的那位小玲姑娘,是同村的人,從前便曾戀慕徐子明,但徐家太窮,家裏不許她嫁過去。
後來見徐子明連中了秀才、舉人,她的爹娘才又動了心思。但不剷除艷紅這個絆腳石,她不可能成為徐子明的妻。
徐子明的二弟叫作徐子強,他對小玲也有兩分好感,被她挑唆兩句,就成了對付艷紅的一把最好用的刀,動輒對其打罵羞辱。
而徐子明其人生性涼薄,根本沒有把艷紅當個人看,早幻想着將來金榜題名后要另娶佳人,對小玲的動作心知肚明卻假作不覺,甚至偶爾對小玲說些曖昧不明的話,引得她變本加厲。
艷紅這次摔下台階額頭受傷,不過是眾多折磨中平平常常的一次罷了。
她最大的威脅,不是來自動輒對她打罵的婆婆和小叔,更不是來自愛使小手段的小玲,而是來自她那表面光風霽月的夫君。
艷紅的父親對徐家有恩,徐子明休棄糟糠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所以他不能休妻,只能讓她消失。
小玲想不到這麼多,只是想逼她主動讓位,而徐子明想要她的命。
若徐子明一輩子都是個舉人也就罷了,一旦他在科舉路上越走越遠,艷紅面對的,幾乎是個死局。
但現在用着她身體的燕驚鴻聽完了這番描述,對此表示:“問題不大。”
韋雲圖看她逞強,搖了搖頭:“問題不大?你會洗衣做飯嗎?”
“不會。”
韋雲圖看着她衣上的補丁:“會縫縫補補嗎?”
“不會。”
“那麼,先別說要解決徐家的問題了,您要怎麼在這裏生活下去都是個問題?您打算怎麼辦?”
“唔……打家劫舍?”
韋雲圖失笑,知道燕驚鴻恐怕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殿下若是堅持不下去,請隨時來找我,在下自會想辦法護送您離開。不過請殿下稍安勿躁,艷紅的身體還有些虛弱,又受了傷,若立刻動身回京,怕是經不起顛簸,要病倒在半路上。”
“我若來找你求助,是否意味着我們的賭約中止?”
“沒錯。”
“好,那我先告辭了。”
“等等,殿下離開之前,我送您一個字。”
韋雲圖鋪開紙墨,燕驚鴻好奇地走到他身側。
韋雲圖於宣紙上落筆,剛寫了三筆,就聽燕驚鴻驚訝的聲音響起。
“干?這麼直白的嗎?”燕驚鴻點頭表示欣賞,“我欣賞您的風格。”
韋雲圖被她氣得筆下一頓。
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麼,燕驚鴻已經轉身跑了:“謝謝您,我懂了!”
“這是‘和’,是‘和’,不是‘干’,我還沒寫完!”徒留韋太傅在她身後喊着,“等等,你到底懂什麼了?你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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