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方家院子的後頭就有一條小路通上山去。每日天沒亮方家老夫妻倆上山撿柴火走得就是這條路,不過一夜雪蓋過去,再多的痕迹也蓋沒了。
舉目望遠,枯枝樹杈上地面上全積雪覆蓋,除了細小的活物活動的痕迹,是一望無際的白。
鞋頭破了好大的洞,呼呼地往裏頭灌風。此時踩在雪地里,雪碰到腳趾化成水浸進鞋裏,凍得她腳又疼又麻。安琳琅縮着脖子鼻子都要凍掉。路不好走,她手裏拿了個柴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生怕從哪兒竄出個什麼來,畢竟污染過的林子指不定就有狼。
也是她運氣好,剛走到半路,就看到半山腰靠下坡的地方好多冬筍冒了尖兒。
華國食筍歷史悠久,早在《詩經》中就有‘其蔌維何,級筍及蒲’的記載。安琳琅看着半個下坡的筍尖兒,不曉得是這個時代沒人食筍,還是天兒太冷了沒人上山。叫她給撞上好運。冬筍雖然是素,但是鮮筍的營養價值極高。雖然不能作補物,卻也不乏營養價值。
安琳琅將柴刀別到身後,半趴着就下了坡。這一塊冒出來的筍尖兒,她挖了小半簍子。
半簍子的鮮筍裝好,她的一顆心就定了,至少不是空手而歸。
這坡不算陡,但下來的時候容易,上去就有些麻煩。她的鞋底早就磨得沒有抓附力,一不小心就滑下去。怕摔倒滾落山溝,她一手拽着旁邊的樹枝慢慢地爬上來。滾了一身積雪,這點筍還是不夠的。趁着天色還早,安琳琅折了一根樹枝做拐杖往山裡走。
安琳琅今兒這運氣確實算不錯。繞過山路,她從小路進了山,就在樹邊的灌木叢里發現了一窩蛋。
瞧大小模樣,應該是野雞蛋。安琳琅扒開灌木叢往四周看了看,草叢縫隙里看到一些野雞活動的痕迹。旁邊的樹下發現了一小片的黑皮雞樅菌。這種菌子一般是十二月才長,是冬天能食用的野生菌子,有,但不多。燉湯,哪怕割一點肉放裏頭都很鮮。
安琳琅將一窩蛋放進簍子裏,沒打算抓野雞。
將柴刀放一邊,她發現更好的東西。安琳琅連忙蹲下就挖野生菌子。這擠擠攘攘的一團菌子不止是雞樅菌、地底的枯枝里還夾雜不少黑松露、姬松茸、竹蓀等等。也不曉得怎麼長在一起了。安琳琅眼睛亮的出奇,這些菌子後世可是賣出高價的。尤其是這黑松露。
哼哧哼哧地挖了小半簍子,她也沒打算往深山裏去。
不管怎麼說,村子裏住慣了的人大雪天不忘山上去,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說所有人都不識貨,鐵定是山裏有什麼東西叫他們大冬天不去冒險。
安琳琅不是個自命非凡的,也不覺得自己這小身板進了深山還能安然無恙。她見好就收。
裝了一簍子野味,她一手拿柴刀一手戳着個樹枝就從山裏下來。
到方家已經是午時。
村子裏家家戶戶這時候都已經在吃晌午。方老漢剛回來,今兒天沒亮他就各個主家都去了一趟半個銅板都沒討回來。又飢又冷,當真是心灰意冷。
此時捧着一碗水餃坐在門口吃,一聲不吭的,邊吃邊眼淚大顆大顆地往碗裏灑。
方老漢跟安琳琅已過世的爺爺十分相像,倒不是說長相,就是這忠義又老好人的性子。安爺爺忠厚名堂。給安家好一陣風光。
只是這風光的日子不長,老頭兒身子不舒服也不說,熬幹了身子進醫院已經是油盡燈枯。沒過多久就去了。彼時安琳琅忙着四處參賽,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能見着他最後一面。這樁事兒成了安琳琅心頭永遠的痛。如今看着這脾性跟爺爺如出一轍的方老漢,她總忍不住心酸。
“回來了?”方老漢抹了抹眼角,別過頭瓮聲瓮氣的,“山裡深處有狼,山腳人多,那些狼不敢下山。但冬日裏餓狠了,指不定往外頭跑。往後沒人帶着,輕易別往山裡去。”
她也沒敢往深山去,就在外頭轉了轉。不過聽到方老漢的囑咐還是聽話地點點頭,將柴刀放回原處,這一背簍的東西沉甸甸地放下來。
裏頭一窩野雞蛋,她卷了衣裳的前襟兜出來,方老漢見狀一愣:“野雞蛋?”
“嗯,運氣好,剛好給娘補補身子。”
方老漢心裏總算好受了些,自己沒收穫,小丫頭倒是弄來了一窩蛋:“好,好,你是個孝順的……”
說著,老頭兒的眼眶又紅了。
家裏就兩個能幹活的,方老漢連忙將餃子全扒進嘴裏,一瘸一拐地就過來看看簍子裏還有什麼。幾個野雞蛋拿到后廚去,就剩下菌子和冬筍。
方老漢看到這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訝異了:“這東西也能吃?”
“能的。”安琳琅沒法跟他解釋太多,就說了句:“燉湯比肉還鮮。”
他拿的就是黑松露。這菌子看着有些可怖,黑不溜秋髒兮兮,看着像爛木頭。但看安琳琅那麼寶貝的樣子。方老漢語出驚人:“這東西後山有個地方一堆。”
黑松露原分佈於阿爾卑斯山脈及喜馬拉雅山脈的少數地區,以及巴蜀的攀西地區。旁的地方很少見,安琳琅本以為撿着幾顆已經天降餡餅幸運!
方老漢突然一句,她都聽傻了:“……爹你說的當真?”
“自然。”這話他當然不會說謊,有些被安琳琅欣喜的模樣驚到,他小心翼翼道,“……這是什麼好東西么?”
自然是好東西!
這玩意兒後世賣出天價!
不過看方老漢的模樣,想來這鎮子上的人家不識貨。安琳琅心裏一跳,拿了個盆將黑松露挑出來。這東西不能跟其他菌子混合,容易出事兒。
舉起一顆,她問道:“您可看好了?是這個樣子的?”
方婆子出事以後,東屋那邊就沒怎麼關過門。
這會兒聽到動靜的周攻玉端着一碗葯從后廚出來,正好瞥見安琳琅在小心地收拾這些野生菌子。古時候說的山珍海味,山珍猴頭,說的是猴頭菇。類似這些黑乎乎瞧着埋汰的野生菌子其實不算在內。不過有那喜歡山貨的人家倒也會收,其實不值幾個錢。
“我眼睛好着呢,就是這個。”
“那爹得空可都採回來!”安琳琅仔細收拾了下就站起來,“我做點東西,能賣!”
老漢一驚,能賣就好!
能賣就有盼頭,方老漢連忙點頭,打包票明日全採摘回來。
安琳琅點點頭,把洗東西的活計交給了看熱鬧的病秧子,擦了擦臉就去隔壁買了只雞回來。花了三十文,一隻老母雞。鄰居看老方家一家實在可憐,連推帶搡地三十文將雞給了安琳琅。
有時候,骨肉親情還不及鄰里好心。
安琳琅拎着雞回來,柴刀一刀抹了雞脖子利落地燒水燙雞。周攻玉端坐在小板凳上一點一點擦拭着黑乎乎的野生菌子,眼角餘光就在瞥。這小丫頭片子看着柔柔弱弱,下手倒是乾脆利落。日子過得苦,安琳琅連雞血都捨不得浪費,拿大陶瓷盆接了大半盆。
“……雞血留着作甚?”周攻玉擦拭的手一頓,忍不住問。
安琳琅有點驚了,詫異地看着他:“吃啊。”
他震驚:“雞血能吃?”
安琳琅更震驚:“雞血為什麼不能吃?”
周攻玉:“……”
兩人對視一眼,安琳琅面無表情地繼續拔毛。很快將一隻雞拔的乾乾淨淨。她去后廚將砧板取來放在地上,咔咔地將雞砍成兩半。日子過得苦,就得摳搜一點。這三十文的老母雞,得分兩餐吃。安琳琅將一半拿到後頭凍上,轉頭面無表情地咔咔砍起了雞。
周攻玉從旁看着,莫名有種寧靜的味道。很奇異,這種奇特的叫人心神安定的氣息是從安琳琅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叫人莫名會注視她。
切成小塊以後,再焯一道水。
安琳琅拿了個吊湯的瓦罐,將那半隻雞和黑松露放到一起,各種燉湯的小料拿了個紗布包着丟進去,灌水燉湯。
雞樅菌好多做法,但安琳琅覺得,黑皮雞樅菌最好吃的做法就是小炒。撕成一條一條的,蔥姜蒜爆香,再大火爆炒。就算沒有肉,這菌子也足夠鮮美。
撕雞樅菌這精細活兒自然還是交給不知雞血是好東西的窮人少爺周攻玉來干,安琳琅想着又去廚下給將那快要凝固的雞血端出來,讓它凝固的更快些。想着前幾日她在後院好像看到一把野山蒜。她去揪了一把,正好可以做個雞血炒野山蒜。
都說家裏有煙火氣才是家,安琳琅這邊廚下一忙起來,一掃安家死氣沉沉的頹喪氣。安老漢瞧着家裏熱鬧起來,心裏可算是好過了一些。
他一瘸一拐地進屋裏賠老婆子,兩人關起門來嘀咕了許久。不曉得兩人在屋裏嘀咕什麼,若非安琳琅來喊吃飯,兩人還在嘀咕。
躺了一天半,方婆子有人攙扶也能下炕了。她的傷沒傷到骨頭,就是這些年苦出來的病。雖然才一天一夜,但方婆子看着彷彿憔悴了十歲。原本還梳的體面的頭髮亂糟糟的翻開,底下全是白頭髮。方老漢扶着她蹣跚地出來,難得獨子也在。
還沒揭開蓋子,先聞到了一股勾人的鮮香。
這味道自打安琳琅讓他給爐子煽火,周攻玉就一直聞。不得不說,比純雞湯可鮮多了。方家夫妻倆沒問安琳琅買雞的錢是從哪兒來,昨日安琳琅替她去王員外府上做席面的事方老漢已經跟她說了。原以為掙到工錢是碰巧,這會兒聞到味道才驚覺安琳琅手藝怕是不俗。
“嘗嘗湯,”安琳琅一人盛一碗湯,“這湯乘熱喝。”
桌上三個菜,安琳琅還大手大腳地蒸了飯,不過沒人說她。安琳琅敢吃,自然就敢去掙。幾人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加了黑乎乎野生菌子的湯。這一口下去,差點沒鮮得他們吞掉舌頭。老夫妻倆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議地看了安琳琅,這可不是簡單的菜做得好的事兒!
“雞湯里加了點黑松露。”安琳琅笑笑,“這東西別看着醜陋,滋養精血,滋陰養顏,於虛弱之人滋補身子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娘多喝點,這東西少見。”
方老漢從碗裏抬起頭:“這給不溜秋的東西叫黑松露?”
“對,”安琳琅迎着三雙眼睛,她不知道這玩意兒古代叫什麼,反正她就叫它黑松露,“旁人吃不吃過我不曉得,但不是好東西,我不會讓爹去摘。”
方老漢渾濁的眼睛都亮起來,曉得是好東西,恨不得現在就拿框去林子裏摘。要不是方婆子將人按下,他這會兒就已經出門了。
安琳琅笑笑,方家老夫妻因她這話重重地舒出一口胸中鬱氣,看到了希望。
“好!好!”方老漢臉上總算是露了笑容,“明兒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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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給他們吃點好的,日子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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