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伏海猶如兜頭一條大棒夯下來,人成了殭屍,他心中暗暗地想道,這幾盆白盞菊是太子和潘枝兒最喜愛的花,從太子出掖幽宮回到東宮以來,這白盞菊便日夜紮根在東宮這片闃寂角落,沒有人膽敢搬弄分毫。
其實殿下心中比誰都知道,潘枝兒不回來,大抵是已經罹難了,但想來他心中從沒放棄過滿天下地去尋覓她的芳蹤。
但,初來乍到的太子妃,和她身旁的葉芸娘都不知曉這幾盆花在殿下心中的意義,在搬弄時摔破了花盆,現在那幾株最是嬌貴的白盞菊病懨懨地倒在地上,枝折花落,大抵是很難活了,伏海忍不住從可憐無比的太子妃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側,隱怒到極點,唇微微顫抖的殿下。
葉芸娘肆意搬弄殿下園中花草,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但畢竟,不知者不罪,何況太子妃是東宮新的女主人,殿下應該適應日後有一個女主人里協助他打理東宮。
只是話未出口,那廂,太子妃姬嫣走快了幾步,停在了王修戈的面前,她的花容蒼白,形如病了一場,卻朝王修戈盈盈福身,聲音清澈低回:
“下人無狀,敗壞了殿下院中花草,姬氏領罪,請太子責罰。”
王修戈長眉深折,口吻冷淡:“太子妃自認該罰么?”
任誰都聽得出,太子有譏笑姬嫣無力承擔的意味,但跟隨姬嫣而來的僕從,都詫異幾盆花草而已,殿下生氣歸生氣,但眼下這個模樣真是教人瞧不懂了,除非他根本就是不稀罕自家娘子所以故意借題發揮。
姬嫣頓了頓,她轉過身走到了那幾盆敗落的白盞菊面前,蹲下來,在眾人寂靜至極也詫異至極的目光注視下,白得彷彿不然塵埃的積雪般的素手,拾起乾淨的陶盆立起,捧了最髒的稀泥慢慢放入陶盆裏頭,不消片刻,她的素白小手就被污染得一片黢黑。
像這種臟活,就算東宮的宮女,平時也一堆嫌棄的。
她們都驚怪得說不出話,伏海偷瞄太子,王修戈也抿住了唇,瞳孔微微收縮。
姬嫣將泥鋪進陶盆,拾起倒在地上的白盞菊,一手護住枝莖一手捧住帶泥的跟梢,將白盞菊小心翼翼地放入陶盆中,兩手從壇中挖出幾捧濕泥,為白盞菊緩緩嵌起屏障。
那幾朵開得皎潔茂盛的花,已經各自掉了無數花瓣,蔫蔫的,奄奄一息。姬嫣將散落的花瓣放入盆中,掩入濕泥,純作肥料了。
就算是如此,這白盞菊嬌貴異常,能不能活也還看造化。
但太子妃竟然肯為了幾盆花紆尊降貴,伏海以及東宮宮人都以為,殿下縱然有怒火,也該平息幾分了。
王修戈眸光沉暗,他娶回來的這個太子妃,不但行為呆拙,還喜歡自作聰明,是他平生最為討厭的一種女人。她願意以退為進,化解這場不見血的干戈,應是想到還有姬氏在背後,他不可能為了幾盆花將她怎樣?
“太子妃。”
王修戈一開口,場面變得愈加死寂無聲。
他冷淡地勾起唇角,朝停下了手,乖乖蹲在花圃底下的姬嫣微揚眉峰,冷冷道:“縱仆放肆,罰關禁閉一月,禁足東宮,靜思己過。”
葉芸娘眼珠子瞬間快在眼眶裏盛不下了,她愕然聽完太子這混賬指令,差點沒捋起衣袖衝上去,分明是自己自作主張動了他幾盆花,幾盆花而已,懲罰她這個老奴就算,太子妃這般維護他的東西,他怎能說出這樣的話,說穿了再名貴也就幾盆花而已,難道姬家出不起不成!葉芸娘正要上前理論,姬嫣早看出了她的摩拳擦掌,立刻搶在了前邊:“姬氏領命,不敢有違。若殿下花草不能成活,我願意賠付。”
“賠付,你拿什麼賠付?”王修戈嗤笑她,“莫以為士族便可為所欲為,孤的花草,育養了十年,你賠不出。”
他說完,轉身進了書房,閉門不出。
“砰”一聲巨響,房門閉上,不復開啟。
葉芸娘與侍女瓔珞將姬嫣左右攙扶而起,姬嫣的雙掌佈滿黑土,指甲蓋里也全是污泥,瓔珞連忙掏出乾淨的帕子給太子妃擦手,心疼娘子從前在姬家有家主和各位郎君的疼愛,從沒受過半點的委屈,這才嫁來東宮第二日,便受到太子如此冷落和責備,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忍了這口火。
姬嫣的眸光一直凝着那扇緊閉的大門,瞬也不瞬,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那扇門固若鐵桶紋絲不動,她彷彿才終於死心了,默默地垂眸說道:“我們回去吧。”
其實一個月的禁閉很快也就過了,她以往在姬家的時候,也鮮少出門。
葉芸娘知道姬嫣是怎麼想的,但自己樂意深居簡出是一回事,教人罰了強迫不得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太子涼薄,今日為了幾盆花翻臉無情,來日就有可能為了一個女人逼迫太子妃。這完全就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
姬嫣搖搖頭,示意葉芸娘不必多言。
她們轉身離去。
姬嫣回過頭看了眼那盆被她重新扶正插回泥壤的白盞菊,那花朵沾了粒粒香泥,花瓣微微搖曳,不勝怯弱。
其實姬嫣不敢說,她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總覺這花不論外形品貌,都似夢中一人,一個曾帶給過她無盡痛苦和掙扎的女人。
或許是連日跋涉,加上新婚,心情大起大落,出現了一絲恍惚吧,近來失眠多夢,定然也是胡思亂想的緣故。
姬嫣不再去想,在葉芸娘的伴隨下回到了寢殿。
瓔珞與翠鬟服侍姬嫣梳洗,幫助她更換就寢的衣袍。
姬嫣身着寢衣,叫退葉芸娘,葉芸娘心頭有愧,跪地認錯道:“娘子,都是奴婢的過錯,奴婢自作主張,本是一番好意替太子殿下收拾院子,無意中發現牆角擺了不曉得多少年的菊花,見那陶盆都出現了裂紋,想殿下與娘子新婚大喜,院中自然該有一番新氣象,便擅自做了主搬了那兩盆菊花,誰知道下人笨手笨腳將它們摔破了,這才招來大禍,奴婢更是不知道會連累太子妃,如果早知道……”
葉芸娘跪在姬嫣面前,誠懇連聲問罪自己,道自己該死。
姬嫣微微搖頭,“也許,只是殿下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吧,既然這樣,我們以後待在自己這裏就好,不去那邊前殿了。”
話音落地,寢房外傳來敲門聲:“娘娘歇了么?”
是太子身旁的近侍伏海。
姬嫣與葉芸娘對視了一眼,葉芸娘忙起身,給姬嫣將掛上的斗篷摘了下來為她披上,姬嫣低頭繫上錦帶,揚聲:“未歇,伏內侍有什麼事么?”
葉芸娘前去開門,更深露重,伏海的拂塵微微濕潤,尖稍發亮,他佝僂腰,走近姬嫣,躬身行禮,“小人有幾句話,要對太子妃講。”
葉芸娘雖然對太子不滿,但這個內侍卻還謙和有禮,她聽見了,不由便皺眉問道:“難道是殿下反悔了,現派老內侍來說情了?”
倘若真是這樣,勉強可以原諒。葉芸娘自個身份低微,動了主人家的東西招罰無可厚非,但娘子是皇帝賜婚嫁進東宮的,太子動輒加罰,實在是未將太子妃放在眼底。
但葉芸娘沒有想到,她已這般遞台階了,而伏海居然搖頭!
葉芸娘咬牙:“怎麼,那又是何意?殿下是覺得罰得不夠,才成婚,便要與太子妃鬧得這般難看,以至於驚動皇上不成?”
“不不不,”伏海連忙搖頭,“太子妃若是這樣想,便是誤解了殿下一番好意了。”
姬嫣道:“伏內侍有話請說。”
伏海點頭,“是。殿下自幼母族失勢,少年苦難,而今大靖又有皇后和楚王,說句大不敬的話,人的手尚且有手心手背之分,一碗水如何能端平?老奴不說,相信娘娘乃是姬相之女,進宮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這點姬嫣自然是明白的。她輕輕頷首。
伏海繼續說下去:“有心之人緊盯着東宮不放,殿下幾番征戰,東宮中一團亂麻,便教人鑽了空子,安插了許多眼線進來,老奴人微言輕,這副身子更是猶如秋葉垂垂,實難再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唯有太子妃你啊,現今殿下不在,娘娘就是這東宮的女主人,東宮上下一心,只信任、服從娘娘你一人。殿下需要像娘娘您這樣的出身高貴,有着遠見卓識的賢內助,否則一旦殿下不在,奴僕全寢食難安哪。”
葉芸娘聽明白了,她不禁陰陽怪氣地頂撞回去:“合著你們東宮拉咱們娘子下水,就是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禁足一個月?”
伏海搖頭,“奴不敢,奴多嘴了,請娘娘勿怪。”
姬嫣聽明白了,雖有着一個月的禁足,但皇后那邊就絕難騷擾東宮,這正是讓她騰出空的時機,伏海求着她替東宮處理了皇后勢力安插進來的眼線。
她是太子妃,是殿下的妻子,既然是這樣,她自然應該幫他的。
只是她心底有委屈,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夫君居然會對她露出嫌惡清冷的表情,對她冷口下達禁足的指令。
“伏內侍,那兩盆白盞菊,是不是殿下心愛之物?”
她很想知道這點,但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問這句話,胸口便傳來熟悉尖銳的令人窒息的刺痛。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伏海:“這……”
他彎腰,老臉低垂,沉思了很久,實在不知該如何對太子妃提及潘枝兒與殿下的舊事,但葉芸娘始終在旁冷冷盯着他,倘或一力隱瞞下去,太子妃會覺着東宮上下從未將她當作自己人。
他硬起頭皮:“此花如太子妃所言,名喚白盞菊,是殿下一名故人所種白盞菊的子花。斯人已逝多年,殿下因此對它,極為看重。”
葉芸娘皺眉:“原來如此。”
姬嫣按住了自己驀然跳得急促飛快地胸口,那裏,好像悶着一團炙熱的岩漿,即將爆裂而出。
白盞菊背後的故人,一定、與她有着某種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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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火葬場在刨了在刨了。
潘枝兒,就是攀高枝的意思,沒有錯,上輩子狗子就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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