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
第三章
徐皇后口中萬千貴女都入不得眼卻偏愛病美人的錚錚硬漢已經抵達京城外五十里的胡楊林客棧了。
夜風簌簌,客棧二樓一派肅靜。
兩個身着黑衣的男人臨窗而立,站在後邊的男子垂着頭,恭敬將手中的紙條遞上:“侯爺,京中回信了。”
只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過那紙條,垂眸低瞥,冷笑便從嘴角溢出,聲音亦是冷淡:“十騫,你是怎麼辦事的?”
十騫不明所以地愣住,硬着頭皮開口:“屬下愚笨,不知哪裏出了差錯……”
十騫話未說完,紙條便被砸了過來。
面前的男人倏然轉身。
籠罩在昏黃光線下的,是一張野性難馴的英俊臉龐,輪廓鋒利,線條明顯,此刻狹眸微闔,眼神睥睨,溢出幾分危險:“被掉包了你不知?”
沉沉的質問透着無盡威壓,凜若冷月,冽如冬泉。
一股名為懼怕膽怯的寒氣飛快躥上人心頭。
十騫急忙撿起紙條左右細看,對着燈光瞧見紙上並無他們侯爺慣用的青松暗影,兩手倏的一抖,撲通跪下:“屬下失察!請侯爺恕罪!”
一路上他們與京中通信都是如此,哪知會在今夜出差錯!
江恕緩緩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竟似執了一方雪帕擦拭劍刃,他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極其漫長難熬。
十騫素來知曉侯爺有多冷酷無情,幾日前有下屬失職,直接被軍法處置,光是想到此,他掌心便不斷冒冷汗:“侯爺……”
“查清后,自去領罰。”
“是!”十騫如獲重生般的出了門,兩鬢竟濕透。
等候在門外的一眾將領見狀,紛紛緘默退至兩側,無人敢多問半句。
半響,裏頭傳來一道低沉的“都進來”,眾人才恭敬推門進去。
雅間寬敞,入內即是一張長方桌,江恕坐於上首,待他開口,進來的將領依次坐下,動作齊整規矩,與在西北大營中並無二樣。
在座的都是追隨寧遠侯出生入死的得力幹將,心中大多明了今夜前來,所為何事。
——侯爺求娶朝陽公主的奏摺遞上十多日,至今未有迴音,又聽聞,永毅候世子也要求娶公主……老皇帝是怎麼個意思,還未可知。
靜默中,江恕緩緩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漆眸深邃,待店小二上了茶水退下,才開口道:“明日進京,諸位有何看法?”
對面稍顯老成的將領捋了捋鬍鬚:“素來聽聞皇帝最疼愛朝陽公主,公主體弱多病,這西北又是苦寒之地,若是永毅府世子不上那道求娶奏摺,皇上興許會忍痛割愛,成全了侯爺,可偏偏,永毅候世子不可小覷,又與虞家交好,明日進宮,只怕情勢不利侯爺啊。”
副將陳更卻道:“皇帝多疑,時至今日未有準奏,亦未有旁的旨意下來,想來也是動了下嫁公主的心思,藉以鞏固西北,那什麼世子說到底就是個空有名頭的花架子,如何比得上貨真價實的兵權?”
聞言,驍騎尉董慶年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依我老董看,乾脆想法子把侯爺畫像送到小公主跟前,我們侯爺生得氣宇軒昂,威風凜凜,西北多少女子巴巴惦記着?那公主再嬌貴也是懷春少女,能不動心?侯爺要娶,卑職等自當效犬馬之勞!”
“你這廝竟連美人計都想出來了?”陳更險些氣笑,再看主子爺那冷得堪比冰窖寒冰的眼神,冷不丁的一哆嗦,忙閉嘴。
心裏卻是極為贊同地想:論大晉朝有血性有氣魄能文能武足智多謀又貌比潘安丰神俊朗的男子,確實非他們侯爺莫屬!
江恕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抿了口茶,見底下爭論漸漸停下,抬眼看向身側的白髮老頭:“先生?”
白髮老頭是自幼教導江恕習兵法的夫子,人稱宇文先生,此刻沉吟片刻,才道:“未有十全把握,還是備有退路為妥,侯爺久居西北,京城是什麼境況不甚明朗,待明日侯爺進宮,老夫便與諸位將軍備禮前往各家走動走動,若公主婚事不成,總要有合適的人選。”
其餘幾人紛紛點頭。
他們侯爺二十好幾,也老大不小了。此番進京,媳婦是一定要娶的。
約莫半個時辰后,議事畢,眾人回屋歇下。
宇文先生單獨留了下來,蒼老的面龐露出憂慮:“侯爺,寧遠候府家大業大,需要的是一位賢惠掌家的妻室,公主身嬌體弱,脾氣嬌縱,絕非良配,且那皇帝捧在手心裏疼的寶貝疙瘩還時常有個頭疼腦熱,若去了西北,公主的身子出了什麼差池,你如何與皇帝交代?”
“先生也以為西北苦寒么?”江恕表情淡淡,卻如是問道。
宇文先生想起寧遠侯府富可敵國的家產,一時頓住。
江恕抬眼看着窗外濃黑的夜,漆黑眸色卻比夜色深沉幽邃,令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良久,他才淡淡開口:“若想西北安寧長久,朝陽公主是不二之選。先生放心,候府有我在一日,便不需女子操勞。”
況且,再嬌貴再病弱,也是個小姑娘,他寧遠侯還養不好一個姑娘么?
宇文先生笑了笑,便是再想叮囑幾句,聽聞亥時一刻的打更聲響起,也只得閉了嘴。
他們侯爺亥時一刻必要安寢,翌日卯時一刻起身練武,每日之事,大至出徵驗兵,小至三餐衣行,樁樁件件按時按點,比律法刑責還要嚴肅規整,從不延誤,十年如一日的冷淡自持,竟將青年人磨練出不近人情的寡淡性子。
因此,才有“冷麵閻王”的外號。
定下的軍規,譬如第九條:凡是軍務在身,任何人不得夜飲宿醉,不得晚睡,更不得縱.欲。
侯爺以身作則,無人敢不從。
整個客棧陷入安靜,不過負責運送物資的一行人卻不敢歇着,天灰濛濛亮時,就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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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寧遠侯當真是好狂傲!人遠在西北都不曾見過你一面,竟就向父皇遞奏摺說要娶你?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又早早備好了聘禮,你是沒瞧見那好幾十輛馬車運的東西,整條街都叫他給堵了!且那傳聞光是排隊都要排到明年八月的錦繡閣,今兒一早掌柜的竟親自登了寧遠侯府的門,我的天爺,寧遠侯以為他娶的是什麼見錢眼開的膚淺女子?只管砸錢只管靠他的權勢嗎?他娶的可是大晉堂堂的朝陽公主好不好!現在就這般妄狂自大,不難看出此人在西北是什麼強勢霸道的作風,你若當真嫁去了,莫說夫唱婦隨,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只怕兩兩相對靜默無言也要被這廝氣死!”
一早,瓊安殿裏便傳來道道氣憤罵聲,說話的,正是丞相的嫡長女宋婉,也是豫王常遠去年才娶過門的王妃,常念的親嫂嫂。宋婉本是進宮來給虞妃請安的,這是才從永樂宮過來瓊安殿,不知怎的,說著說著就為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姑子抱不平了。
常念懶懶地趴在繡花軟枕上,看她這素來端莊文雅的嫂嫂氣的不像樣,一時間,好氣又好笑,忙叫大宮女春笙端了涼茶過來:“嫂嫂快喝口茶消消氣。”
宋婉這才停下來,喝了口茶,見小姑子這風輕雲淡的神色,忍不住點點她額頭:“我的祖宗唷,你可上點心吧,若真嫁了這麼個不溫柔不體貼的夫君,你沒地兒哭去!”
常念笑着躲開,正要說話,外邊便有宮女急急進來,她頓了頓,示意那宮女。
宮女傳話道:“公主,王妃,皇上身邊的掌事的王公公來了。”
“王公公怎麼來了?”常念支起身子往帳幔外看了看,平常日子她不需早起向皇后請安,加上這兩天湯藥劑量加重了,總覺身子睏乏,便起得晚些,宋婉過來時她才醒,姑嫂二人親近,便不拘那些禮,現下王公公親自過來,想必是皇帝有什麼要緊事吩咐了。
宋婉先她一步起身道:“你躺着,嫂嫂過去瞧瞧。”
常念點頭應下,不過一會,宋婉便回來了,卻見宋婉皺眉道:“只說父皇讓你稍後去安慶殿一趟,具體為何倒是沒問出。”
聞言,常念撓了撓凌亂的烏髮,便起身了。
外間等候的宮女魚貫而入,打簾的打簾,端水的端水,各司其職有條不紊,服侍小主子梳妝打扮,描眉穿衣,知曉主子今日要出門,妝容又格外細緻些,一根頭髮絲也不許亂。
不多時,一個精緻漂亮又端莊嫻雅的朝陽公主呈現眼前。
常念喜素淡,貼身的宮女便挑了一件月白齊胸襦裙,兩袖薄紗點綴海棠朵朵,細腰盈盈一束,玉佩流蘇自然垂落其間,髮髻上只別了一根水晶步搖,純簡不失雅緻,美人般般入畫,倒又似畫裏走出來的瑤台小仙娥,清塵脫俗,別有一番清冷美。
只是小仙娥像是才將下凡,望着鏡子有些發怔。
宋婉不由打趣她:“怎麼?阿念平素蓬頭垢面慣了,竟不知自己生得這樣美?”
“嫂嫂!”常念倏的回神,臉頰發燙,有些不自在地轉身出了寢殿,念叨着:“我拖着一副病軀,委實沒有描眉上妝細細打扮的必要,且還為瓊安殿省了一筆胭脂水粉開支,嫂嫂當誇阿念懂事才是。”
“好好好!日後嫁到夫家,哪個敢說你不懂事,嫂嫂第一個不放過。”宋婉很是縱容她的。
這廂用過早膳,因着上回常念無端落水,宋婉不放心她獨自前去,便與之一道乘軟轎前往。
及至安慶殿,候在殿外的小太監先引二人去了偏殿等候,只說皇上在勤政殿議事,請二人靜候。
聽聞這番說辭,宋婉腦中飛閃過一個念頭,忽地附耳對常念道:“今日該不會是安排你與他相看的吧?”
“啊?”常念明顯愣住了,遲疑道:“嫂嫂胡說什麼呢?父皇怎會……”
“那可說不準!父皇不會,那位呢?”權勢壓人,便是帝王也要忌憚三分,宋婉的語氣里既是憤,更是無可奈何的悲嘆:“論才華,論性情,那姓江的委實是半點比不得舒世子,最好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若再權勢滔天也是個粗魯無知的莽夫。”
排除那句舒世子,常念有些忍俊不禁,當真在腦海中回憶了一番寧遠侯是何樣貌,卻是朦朧的。
她搖了搖頭,語氣里半是玩笑地回道:“戰局瞬息萬變,能領幾十萬大軍屢戰屢勝的,哪裏會是莽夫?不過,滿臉絡腮鬍、黑黢黢的糙漢便是了。”
與此同時,端坐於一牆之隔的藏書閣中,被百姓奉為西北戰神、萬千閨閣貴女搶破頭也要遠瞻的“糙漢”本人驀的一怔。
半響,江恕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眉心微動。
絡腮鬍?黑黢黢?
倒也沒有那麼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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