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簡【02】
溫禾磨磨蹭蹭,挨至玄冰床,頓覺身心俱寒。
那凍骨寒氣不知出自玄冰床,還是打魔頭體內溢出,再有魔頭眸底的一抹危險之色,讓人無限壓抑,只想逃離。
赫連斷冷眼打量眼前故作鎮定的小蒜苗,敲在藍皮冊子上的食指,稍頓,“這幾日,本君奔波在外,你倒是過得瀟洒。”
溫禾假笑:“我能耐小,幹不了什麼大事,唯有一點讓自己過得快樂的本事,雖然偶爾干點解壓的事,但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偷盜解壓,頭一次聽如此說辭。
赫連斷點點頭,“你的快樂是否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本君不管,但若建立在本君痛苦之上,本君便不會讓你好過。”
“我又怎麼了?”溫禾忍不住拔聲問。
赫連斷起身,手裏還握着那本藍皮冊子,此刻的他應是怒極,藍冊子被他捏得卷皺,低沉的音調自唇角逸出:“你不用做什麼,留在這裏,就是個麻煩。”
溫禾:“有种放我走啊。”
赫連斷捏住溫禾的下頜,俯首湊近對方的臉,“你以為本君抓你來是要你來體驗魔族風俗,來享樂的?吃雞偷瓜、煮蛇羹交朋友,還敢敲碎魔陰勇士碑,做凳榻,你是真嫌自己死得慢啊。”
溫禾終於曉得魔頭的怒點了。
除了見她開心,他就不開心外,她一不小心挪用了他盔下勇士的墓碑。
怪不得堆積角落的那些白石頭,形狀類似,左右攤着不少紙花,原來是墓碑。
為什麼她掘碑的時候,沒人提醒她,可惡的白烏跟黑檀也不提醒她,最重要的是那些墓碑上頭沒字啊。哪裏像墳頭了?
“那個……沒人告訴我,那些石頭是墓碑。我以為只是普通的石頭。”溫禾有點內疚,無論什麼物種,掘墳碎碑是她不對了。
“無礙,今夜,被你掘碑的孤魂勇士,會來找你。你當面向他們道歉吧。”
剛好,窗外掠進一陣風,浸了玄冰床的寒氣,仿似陰風刮骨。
溫禾下意識往人懷裏一撲,抱緊對方腰身,“別呀,我怕鬼啊。”
赫連斷又一次,猝不及防被輕薄,咬牙:“鬆手。”
溫禾顫着音請求,“你是他們的老大,他們生前聽你的,死了也敬你怕你。你替我說說好話,別來找我,我錯拉,我願給他們披麻戴孝重新立碑。”
蒜苗抱他抱得緊,血香陣陣襲來,赫連斷舔了下牙尖,不急不緩道:“怕鬼,卻不怕本君。”
沉浸在鬼氛圍中的溫禾,這才清醒過來,被他抱着求助的,可是殺人不眨眼另八荒六界聞風喪膽的大魔頭。
溫禾鬆手,調整身形,捏着手心的汗,失態了失態了。
赫連斷俯身,湊近溫禾的鼻尖,平靜的眼眸蘊着風暴,“你果然不怕本君。”
直起身後,赫連斷繼續道:“看來是本君對你太過仁慈,以至於你讓忘了,何為懼怕。”
音罷,牆垣一角開啟一道暗門,溫禾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一截寬大玄袖,扇進暗門。
隨着溫禾倒地的一瞬,暗門巨石落下,眼前的光明隨石門而降,越縮越小。
直至石門不輕不重的一聲觸底聲響后,縫隙內再窺不見一絲光亮。
溫禾從地上爬起,藉著暗室壁牆上斜掛的火炬之光,瞧見寸步距離處,攤着敞開的一冊書。
定是魔頭一道仍進來的,溫禾拾起書冊,左頁精細繪圖,右側篆體小字,只一眼,就不用看了。
因她再熟悉不過,是《赫連氏秘史》第十七章第八回。
講的是魔頭赫連短身邊的一位張氏美人,無意間惹怒了魔頭,被丟至暗室受罰的故事。
溫禾啪得闔上書冊,藉著壁牆上的依稀火光,朝甬道深處走去。
按書里所載,甬道盡頭設拐角,通拐角,豁然開朗,內有酒池肉林,池內泡着幾個因常年不舉而心生變態,擅以別種手段折磨女人的半閹人。
溫禾不信邪,魔頭親自打造書中場景,請了專人來還原?
那麼她現在的角色扮演是:張氏美人。
這個美人的結局如何:
張氏美人被關入酒池肉林的暗室,被數名半閹人折磨至瘋。
張氏披頭散髮,渾身鮮血,日裏痴痴傻笑,夜裏嘶嚎咆哮,身上結了血痂,以殘破指甲剝離,繼而對着半閹人或痴笑,或抓咬。
因張氏渾身找不到一處完好肌膚,亦精神失常,被半閹人嫌棄,丟入酒池,溺之。
赫連短親赴暗室,驗收成果,走至酒池邊,對着浮於池中的死屍,哂笑之。
這一章,窮盡溫禾心力,將赫連短的變態殘忍、暴戾之相,三兩行概括。
連半閹人都無動於衷的殘破死屍,竟勾得赫連短的興緻。
赫連短當即撲入酒池,欲與張氏的屍體來一場親密交流。
浮於酒池中的紅袖微動,張氏詐起,迅猛掐拽住赫連短的脖頸,一通抓咬。
張氏美人裝瘋詐死,指甲里淬了毒,傷了赫連短,后被赫連短一掌掏心致死。
張氏乃赫連短無數美人中,死得最慘最烈,亦是最有骨氣的一個。
溫禾一面回憶的心驚膽戰,一面心底詛咒着魔頭,給她這麼一個難演的角色。
腕間花鈴一閃,幽怨的口氣說:“小主,你方才真丟人啊。”
溫禾瞬間思及撲到魔頭懷中的情景,也不能全怪她情急之下被魔頭唬住,丟了仙格。
實則她是真怕鬼,天不怕地不怕,魔頭也不怎麼怕,就怕鬼。
此事,涉及到溫禾的童年陰影。
正是心理承受能力薄弱的五六歲年紀,溫禾的外婆去世,舉家至鄉下守喪。
三更半夜的,睡在她身旁的舅媽,突然發了瘋似的掐住溫禾的脖頸,拚命搖晃,嘴裏說的是些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
什麼腌菜缸裂了縫不知道換個新的,家裏的電視沙沙響不知道去修,借給隔壁李洪剛的錢什麼時候要回來……後來邊說邊哭,絮叨着一個人走,不甘心,要她一起陪着她走。
倘若只是舅媽夢遊發癔症,不至於將溫禾嚇壞,讓小溫禾驚悚的是,舅媽掐着她時,用的是外婆的嗓音。
嘶啞,蒼老,無力,卻又透着聲嘶力竭。
小溫禾快被掐死時,舅舅趕來,扯開了舅媽。
次日,溫禾醒來,聽說是外婆上了舅媽的身,將她當成了死去的外公。
自那之後,溫禾再不敢回鄉下,也再不敢見舅媽。
以至於到後來只要涉及“鬼”字話題,溫禾都躲得遠遠的,哪怕穿到花界成了小花妖,凡聽到哪裏有幽魂之類的,絕不去湊熱鬧,恐懼遠大於好奇,她亦避而遠之。
溫禾向花鈴解釋:“你不懂什麼叫心理陰影,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不能被理性克制,條件反射般的恐懼。”
花鈴抱怨着:“有我在,你怕什麼鬼,關鍵時刻,小主你將我忘了,我沒有存在感,當然不開心了。”
溫禾親了親腕口的花鈴鐺,“祖宗祖宗,怎麼會把你忘了呢,眼下你小主我遇到了角色扮演的大麻煩,就靠你了。”
說話間,溫禾走過甬道,來到暗室轉角。
轉出拐角,果然內設酒池肉林,樑上高低起伏,吊著熏紅的鹿肉,紋理清晰美觀,酒是清甜的棗花釀。
昏昧燈燭間,懸着一架藤鞦韆。
果然同書里一模一樣的陳設。
但酒池裏並未見猥瑣變態的半閹人。
溫禾納悶,戳了戳眼前倒懸的鹿肉,劃了一指散着棗香的池中酒,撫了一把藤條鞦韆。
魔頭沒請到適宜的演員?還是魔頭私自篡改劇本?
只聽花鈴乍叫一聲:“糟了小主,這暗室有古怪,地下埋了抑制靈力的滅靈陣法,我一點靈力施不出。”
溫禾暗自提息,果然靈力全失,指尖連一星半點火花亦凝不出。
溫禾發抖:“祖宗,我膽小了。”
花鈴實則亦心慌,它最怕是便是此種抑制靈力術法之地,那它就真成了破銅爛鐵,若主子遇險,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但它不能露怯,免得主子更加擔心,於是鼓勵道:“小主,你一直很勇敢,面對魔頭毫不膽怯,敢直面叫板,祖宗我,很佩服。”
“其實,每次見魔頭,我腿肚子都打顫,是我逼自己勇敢的。”溫禾說實話。
“但是……”花鈴不解:“但我每次瞧見你直視魔頭時,並未顯得多懼怕。”
溫禾坦白:“一來演技好,還有一點就是……”環視四周,未發現活物,這才小聲對花鈴道:“多盯着魔頭的臉看,多看幾眼那張臉,就不那麼害怕了。”
花鈴尖叫:“小主,我竟從未發覺,你是個花痴!”
“噓!”溫禾理直氣壯,“倘若花痴可以讓人勇敢的話,我希望再花痴一點。”
花鈴竟無從反駁,“好像……有道理。”
—
白烏日常到小黑屋串門,遭拒后,沿着小路悻悻而歸。
黑檀偷偷摸摸打假山後繞出來,報給他一個剛出爐的消息。
白烏聽了,迅速趕到歸息殿求見君王。
他當然不敢表示,是為小水仙而來,只得詢問君上這幾日的行程,問是否有需他效力之處。
赫連斷隨意坐在交椅上,正拿鏨刀雕刻人偶,人偶已出形貌,塌鼻短眼五官扭曲,兇悍醜陋。
赫連斷的雕刻藝術精湛,指骨旋轉翻飛間,又一丑偶雛形成。
他吹了吹丑偶身上的木屑,這才道:“雙生血咒,你可還記得。”
白烏一怔,“自然記得。當初鶴焉便是用雙生血咒,混入魔陰王朝,從而取得王朝內地下靈息秘圖,造出困束王朝五百年的結界之門。”
赫連斷漫不經心雕着木頭,“雙生血咒重現,將本君引去人界一座荒廟。”
雙生血咒,可催生雙生人,一實,一虛,同脈同息。
實的為虛的打掩護,相互配合,竊取所需機密。
當年鶴焉闖入魔陰王朝,與赫連斷纏鬥,受傷逃遁。
王朝之人皆認為赫連斷神勇無敵,三十招之內打敗鶴焉,不成想鶴焉佯敗,留在王朝內的鮮血被施了咒術,便是雙生血咒。
血咒化人,一個實體鶴焉,一個隱形鶴焉。
因兩體乃同息,誤讓人以為唯有一個,王朝內的人,便將全數精力用到對付實體鶴焉身上。
眾魔與鶴焉於王朝之內,玩着躲貓貓遊戲,期間,隱形鶴焉已摸清王朝地下靈脈位置,繪了秘圖,逃了出去。
雙生血咒,需得灌輸施咒人全數靈力。雙生人各自分去一半。
即便實體鶴焉被殺,鶴焉散去半數靈力,但另一半鶴焉,盜走王朝機密,折損得值。
而鶴焉用僅剩的靈力,造出的結界,將魔陰王朝上至君王下至兵卒,困束將近五百年。
鶴焉設下的結界,頗有意思。
越是靈力高深之人,越難攻破,反而靈力微薄的小卒子,拼上半條命,或可逃出界門,去外界瀟洒。
這也是天下近五百年和平的原因,妖魔界的大能,被困縛,小嘍啰不成氣候。
但隨時間流逝,界門上的封印之力漸弱,赫連斷若強闖界門,並不難。
可當初,他與鶴焉於雷鳴山,發下血誓,若在五百年期限之內,強出結界之門,可遭千道天雷之刑。
並將自己的鮮血,注入雷鳴山,厄言石上,以做誓約。
赫連斷於王朝內,蟄伏四百餘年,眼瞅着還有兩三年便可得自由身,卻被一冊話本子激怒,尤其第十七章,第八回。
明知可能是陰謀,還是氣得於期限之內,強出結界之門。
然,天雷並未降身。
赫連斷自然不會認為是鶴焉仁慈,欲放他一條生路。鶴焉滿口正道,視他為天地移禍,只怕他死不踏實。
天雷未降,怕是鶴焉憋着后招。
人都死了,陰謀還未斷。可謂誅他之心,何等堅定。
白烏瞧着自家君主不知又想到哪段不愉快的回憶,指骨發力,捏碎了手中鏨刻一半的人偶。
白烏趕忙扯話題,“君上,能施出雙生血咒之人,需得有上神之力。自上古神魔之戰後,神族式微,諸位尊神,隕滅的隕滅,遁隱的遁隱,如今放眼六界,除卻長年卧病的花神月傾,並無他人有此神力。再說,花神於不日前殞世。還有誰,有此能耐。”
白烏靈台一閃,“先前雲汲強闖魔陰王朝,被誅仙箭射傷,淌了幾滴血,難不成是少室山的那個大師兄。”
白烏又自我否定,“不應該,屬下先前同他交過手,靈力雖高深,但同他師父鶴焉,相差甚遠。再說,君上亦同他交過手,以君上的實力,即便對方刻意隱去神息,不可能不發現蛛絲馬跡。”
赫連斷繼續玩雕刻,“有意思的正是這兒,不及上神之力,卻可行上神之事。”
“君上是否窺到什麼,可有打算。”
赫連斷終於抬起頭,眉眼間夾着恨意及快意,“鶴焉老賊擅陰謀算計,本座便以其人之道還其之身,算計回去。”
看來君上已有計劃,不差他做事前,還是不要多問,於是白烏故意轉着脖頸打量殿內,點出正題:“咦?小水仙去了哪?她先前自屬下那借了一套工具還未還,那套敲鑿工具是屬下借來的,我魔陰王朝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屬下需得如約還回去。”
赫連斷捏着人偶顳顬,眼睛眯成一道縫,“你與小蒜苗倒是親近,這才相識幾日,不但助她行竊,還借她工具用。”
白烏跪地,額頭帖地,“君上明鑒,屬下對小水仙無半點非分之想,屬下眼裏,她不過是個不諳世事莽撞無畏的黃毛丫頭,還有小水仙讓屬下想起橐駝花匠早逝的女兒腴芳,小腴芳生前與屬下親近,常圍着屬下喊伯伯,屬下在小水仙身上尋到那麼一點父愛情結,君上,屬下真真清白的啊。”
“你羅里吧嗦一堆作甚。”似乎先前露出危險之色的人,並非他,這會赫連斷渾然不在意的神態,重新做雕工,“那小淫花過於放肆,被本君罰了。”
白烏雖清楚不該問,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為何。”
赫連斷停下手工活,倏地憶起,他被雙生血咒中的實體人,引去荒廟,被困後院一汪泉中。
泉底設有幻陣,能勾起人心底最不願提及的一幕。
於是,他打泉底瞧見了《赫連氏秘史》第十七章第八回。
怪只怪小蒜苗寫得太有代入感,又畫的惟妙惟肖,讀的時候完全帶入自己的臉。
別的章節都可以忍,唯獨那一章,讓他一個變態都能生出變態之感,可謂過目不忘,銘刻於心。
哪怕到了幻境,也要噁心他一番。
赫連斷咬着牙根道:“本君想罰便罰,勿需理由。”
第十七章第八回,乃根源。
成了他過不去的檻。
他過不去,始作俑者小淫花,也要去過一過這道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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