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10】
赫連斷斜倚至螣蛇御椅,一條腿隨意垂着,腳心踩着個龜殼,另一條腿蜷曲,腳底半蹬着御座。
御座下首的溫禾,怎麼都覺得魔頭的坐姿十足匪氣。正兒八經的君王,不會如此坐。
能擺出此種坐姿的人,一般都缺乏管教,外帶沒什麼文化。
溫禾不動聲色打量殿內裝潢,高闊恢弘,青銅連枝燈燈燭透出的光亮,憧憧恍恍仿若墓地鬼火,走得是奇詭風格。
再看九十九階盡頭的王座,以及王座背後,壁牆之上鏨刻的黧蝠圖騰,不難看出,此處正是魔陰王朝的朝政殿,相當於人界皇帝上朝的地界。
視線重新轉至魔頭身上,溫禾不敢相信,赫連斷日常便是用這種坐姿,接受萬千臣下跪拜,用這種姿勢,與妖魔們談殺伐征討之事。
而高座上的赫連斷,盯着溫禾方畫出的西南蠻荒地貌圖,以及一朵四不像花,看了有一小陣子。
溫禾數着,魔頭皺眉心,三次。
有一次,甚至半眯了眸,死盯着地圖上的某一處瞧。
溫禾心底忐忑,不確定這張真實的地貌圖,跟虛假的四不像花,能成功忽悠住魔頭,不由得手心捏了把薄汗。
赫連斷掀半個眼皮,隨意搭在扶臂上的手指勾了勾。
溫禾愣了下,隨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叫我?”
赫連斷只回給對方一個不是叫你是叫誰的眼神。
溫禾吁口氣,走上九十九道寒階,停到赫連斷身前。
對方姿勢未換,中指略蜷,點在地圖上標註的三環硃砂圓圈上,“這是什麼。”
溫禾揣着明白裝糊塗:“哦,上邪古墓,旁附註析小字不寫着么。”
果然是不開花的水仙,真能裝蒜。
赫連斷想揍人,思及蒜苗的小身板受不住他的揍,也就忍了,咬着牙說:“本君是問,上頭的三圈硃砂圓,是何意。”
“哦,危險的意思。三環乃絕境,極難攻破的意思。”溫禾如實說。
“既難攻破,你是如何攻破,活着出來的?”赫連斷斜乜着眼問。
溫禾臉不紅心不跳,昂首答道:“不管你信不信,可能我是氣運之子,誤打誤撞進去,誤打誤撞出來。”
赫連斷意味深長,瞥她一眼,“滾下去。”
溫禾心下一寬,溜溜踩着寒階往下跑,以最快的速度逃出殿門。
赫連斷膝上攤着輿圖,單手支頤,半闔着眼皮,有點頭疼地召道:“自春。”
後院的自春受到感召,眨眼間停到殿內,施禮:“君上。”
赫連斷眼皮不抬,沉着聲調:“怎麼你一個,白烏呢。”
話音剛落,白烏已跪在自春身側,諂笑道:“君上,屬下在呢。”
膝上的地圖,被赫連斷扔至兩人腳邊,“你二人可有聽聞過上邪古墓。”
白烏聽到上邪古墓四個字,先怔了下。
旁側的自春,已捧着地圖查找起來,“聽聞是處極為兇險的絕境,裏頭似乎藏着上古寶物。”
白烏隨意往地圖上瞥一眼,握着扇柄,拱手道:“上邪古墓又稱活死人墓,君上為何要打探此墓,此墓乃不祥之地。”
赫連斷抬眸,“這麼說,真有這個地界。”
白烏:“卻有,但不吉。”
赫連斷自御座起身,不急不緩步入殿下,手中捏皺巴的一張圖紙,丟給兩位下屬看,“食用此花,可使血液含異香,此香可激發矇昧六識。而此花便藏於此墓。”
白烏一猜就知,這一出又是水仙搞出來的,不禁盯着圖紙上一朵畫筆十分抽象的花朵看了幾眼,噓:“此花,屬下不識。”
抬眼,用擔憂的眼神盯着赫連斷看,“君上可信水仙的話?真的要去上邪古墓尋找此花,不妨,不妨先讓橐駝花匠過目。”
赫連斷扯過白烏手中,描募花朵的那副圖紙,冷哼一聲:“瞧瞧她畫得什麼玩意,奇醜無比。怕是世上根本沒有此花,橐駝亦不識得。更有,西南蠻荒境地,唯有那一處絕境,偏此花便生在那裏,明擺着誆本君進去,最好再也出不來。”
先前在月亮窟內,蒜苗的話,本就讓他半信半疑。
可蒜苗偏畫出個絕境出來,進一步證明她說謊。
絕境之地,連他都沒把握全身而退。
就憑一個弱雞蒜苗。
是自己對恢復六識過於執着,險些着了她的道。
手一揚,赫連斷仍了那副畫紙,“滿肚子陰謀詭計,自以為聰明的蒜苗。”
白烏高興於自家君主沒被小水仙忽悠瘸了,同時又擔憂被識破詭計的小水仙的安危,只好咬着牙根說:“或許,也許,水仙說的不一定是假話,那座古墓里,說不定真有能修復人六識的神奇花朵。”
為了增加信服度,又道:“傳聞那古墓里藏有上古寶物,勾得無數後輩人涉險探寶,區區一朵神效之花,不足為奇。”
瞧着赫連斷無甚反應,眼神望着窗欞外盤旋的嗜血蝙蝠,不知在想什麼。
白烏給一旁的自春,使眼色,自春不動聲色瞪他一眼,免為其難道:“或許,左護法說的,有道理。”
殿中靜了好一會,青銅燈燭躍出憧憧光亮,赫連斷收回視線,目光輾轉至兩位下屬,“你二人,為何要跟着蒜苗胡說八道。”
撲通撲通,兩位雙雙下跪。
白烏帶着哭腔開口:“君上英明,屬下擔心君上一時氣惱,殺了水仙。小水仙能另君上重拾六識,此乃天大幸事。這五百年來,君上因六識不全而沉鬱不振,屬下看着心痛啊,整個魔陰王朝的子民跟着心痛啊。君上振,則王朝興,水仙關乎王朝的運術,屬下不得不為大局着想,昧着良心說謊話,君上明鑒啊。”
“奉承話不必說了,滾。”
白烏一溜煙飄遠。
赫連斷瞧着跪地一臉懊悔的自春,當即下了令:“去,宰兩隻雞,就用你的刀身。”
這個懲罰就很嚴厲了,自春簡直要哭着出殿門。
身為刀靈,他有個要不得的毛病,潔癖。
喜刀身潔凈無暇,最好一絲灰塵亦不染。
他是個難得修出刀靈的上古寶刀,自然與普通寶刀不同。赫連斷握着他殺人時,刀戾之氣便可直接將對方撕裂,同時刀靈之氣,又於刀身之上形成一層保護膜,那些鮮血污垢一滴沾不上身。
所以,自春刀雖殺人砍敵無數,但刀身未沾染一滴血垢,又被稱作“不染刀”。
與魔陰王朝的“不愈刀”,並稱兩大奇刀。
赫連斷讓他親自去宰雞,刀靈不入刀,刀身便不能自結保護膜,屆時,刀身沾得滿是腥臭雞血,自春只想想,便生不如死。
自春被罰,為何白烏躲過一劫。
方才白烏那通自辯,矯情中藏着馬屁,當然,赫連斷不吃那套。
自春是被白烏連帶受罰,罰了自春,刀靈至少一個月不搭理白烏。
只要自春不搭理白烏,白烏就頭疼睡不着覺。
如此,一石二鳥,一箭雙鵰。
除了愛好直接了當殺人外,赫連斷亦很會使小手段折磨臣下。這亦是群臣懼怕的原因。
自春艱難地宰了兩隻雞后,忙不迭跑去七色林的“沸地泉”泡澡。
丟下只雞,立馬能熟的溫度中,自春在心底給白烏畫詛咒圈圈。
—
溫禾被赫連斷遣出殿後,沿着大小路隨意溜達。
魔陰王朝的建築皆是暗色系,與人界仙界最常見的飛檐樓宇大不相同,此處建築多用暗石高壘,越往高處越窄小,最高處形成一個尖角,竟有點類似西方的古堡。
王朝內的天氣亦不尋常,方被魔頭趕出大殿時,下起毛毛細雨,一炷香后,艷陽高照,之後又下了半個時辰的小雪花,接着又砸了一通冰雹。
溫禾裹緊領襟,咂摸着,天氣反覆無常,這裏的莊家收成肯定不好。
怪不得魔域之人總想強佔它界地盤。
天剛放晴,溫禾迫不及待攀上一面牆,摘取院中葡萄架上的一串黑葡萄。
一位頭頂長角,生得雌雄莫辨的魔衛,喚她下來,直言君上召見。
溫禾為沒吃上葡萄而遺憾,沒想到魔頭在寢宮給她備下了大餐。
丈長的白骨桌案上,黑釉砂鍋正咕嚕嚕冒熱氣。
赫連斷站至案前,拿一隻白骨筷,閑閑敲着案上一隻金盞。
隨着溫禾靠近桌案,她聞到一股來自砂鍋內的肉香之氣。
赫連斷瞧見人來,嘴角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瞥了眼案前的人骨凳子,示意她坐。
迫於壓力,溫禾犯痔瘡似得坐至白骨凳子上,犄角魔衛鏗鏘走來,給溫禾盛了一碗砂鍋內的肉塊湯。
赫連斷心情尚好,繼續敲着金盞玩,“這一鍋雞湯,喝光。”
溫禾咦了一聲,盯着裊裊冒煙的雞湯,“不會有毒吧。”
“想殺你,何必浪費毒藥。”赫連斷說。
溫禾接過魔衛遞予的白骨湯勺,“有道理。不過,我喜歡黑色的勺子,可以換一個么。”
魔衛瞅向赫連斷,見自家主子未有意見,當即幻出柄黑湯勺遞給溫禾。
溫禾細緻觀察勺子材質,花鈴說是普通黑瓷,溫禾心下僥倖,她舀了勺湯,方要放嘴裏,情蠱的陰影再次襲來,“這裏頭,不會有蠱吧。”
赫連斷捏着白骨筷的手,僵了下,並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吩咐一旁的魔衛:“灌。”
這是喝不喝都得喝了。
“別!我自己喝。”溫禾咂摸着,魔頭想要再次給她下蠱,以對方的實力,可以做到不動聲色,完全沒必要浪費一蠱營養雞湯。
想通之後,溫禾握着勺子津津有味吃起來。
雞湯內不知加了何種特殊莘料,與眾不同,但格外香。
溫禾拿勺子扒拉扒拉雞肉,仔細觀察,雞皮發黑,類似烏雞,她從碗裏撈了個翅膀啃,個頭比烏雞大了不少,應是魔陰王朝的改良品種雞。
溫禾喝光一碗雞湯,對面的魔頭不敲盞了,而是眸色不明地盯着她用餐,溫禾被看得心裏發毛,嘴上卻不露怯,“不會平白無故請我吃雞,你又想出了什麼?”
赫連斷嫌棄地打量她:“吃飽了?”
溫禾摸摸肚子,“勉強吧。”
赫連斷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魔衛,再給對方盛一碗。
溫禾被魔頭盯着,硬是又喝了一碗,魔衛立馬再盛一碗。
第三腕下肚,眼看着魔衛托着瓷勺的手腕一轉,又要給她盛一碗的架勢,溫禾趕忙打住,“吃飽了,吃不下了。魔……君上你有話直說。”
“你不是喜歡吃么,兩隻雞都給你燉了,不吃光,怎對得起本君的心意。”
表面是關心人的話,但從魔頭口中說出,十足彆扭。
溫禾縮縮肩膀:“別這麼說話,我膽小。你是報復我吃了珍貴的火蛇,所以想撐我個半死,給蛇報仇,是吧。”
“你覺得本君有那麼無聊。”
溫禾捧着碗:“那……我要吃不完呢。”
“自這頓之後,你將沒有一口飯吃。”赫連斷毋庸置疑的口吻。
溫禾度忖,自己靈力低微,雖習辟穀之術,但根基不穩,最多能撐十天半月的,她能在魔頭地界苟多久還不曉得,如今在能控制自己脾氣的境況下,能苟一天算一天。
於是捧高空碗,拿出上梁山的豪氣,吼:“來,再來一碗。”
赫連斷親自盯梢,瞧着溫禾將一蠱子雞肉湯喝光。
溫禾艱難咽着雞湯,心道,還說自己不無聊,這魔頭是無聊到家了。
溫·倒霉催·大胃王·禾,吃播秀。
魔頭要不要給刷個火箭筒小心心……
打了一連串飽嗝,溫禾正捂着胃喘氣。赫連斷食指一彈,被他拿筷子敲了半天的那隻金盞,倏地飛至她眼前。
赫連斷不急不緩,坐到溫禾對面,眉眼深邃,眼梢勾一抹邪笑,“你是飽了,本君還餓着。”
一柄暗紋浮雕匕首,浮至溫禾面前的金盞上。
赫連斷笑了笑:“既然你曉得本君喜愛你的血,那便放一盞給本君嘗。”
溫禾怔然,只聽魔頭又開口道:“是你自己動手,還是讓黑檀幫忙。”
溫禾看一眼身旁躍躍欲試的犄角魔衛,再看魔頭滿臉寫着不容置喙勢在必得。
她知道,這盞血,她得放了。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溫禾拾起匕首,慷慨大方地往指腹上劃了道口子,汩汩鮮血灌入金盞,不一會,溫熱血液漫出金盞邊緣。
溫禾肉疼兼心疼地抽氣,拿靈氣修復指尖傷口,可不知為何,治癒白光渡入傷口,鮮血仍順暢地往外流,眼看着桌上、地上落了兩小灘殷紅。
一旁的黑檀解釋:“此乃魔陰王朝的不愈刀,唯有君上知曉止血之術。”
我艹!也太坑爹了。
溫禾另一隻手緊緊匝住傷口,強行止血。
溫熱鮮紅的血液順着指縫溢出,滴答滴答落入黑玉石地上,如雋秀綺麗的血花,於暗色荒地不徐不緩綻放一抹春色。
蜿蜒的血花前,落上一雙玄色勾金邊戰靴,赫連斷已停至她面前,溫禾還未來得及反應下,他伸手握住她的指尖,輕輕一帶,勾入懷中。
赤中帶金的咒文,自赫連斷口中逸出,陸陸續續化作光點,融入指腹傷口。
細細的傷口,肉眼可見癒合,只原傷口處,沾着幾抹溫熱余血,襯得溫禾的纖指愈發白嫩。
赫連斷輕輕握住少女的手腕,緩緩拉至鼻下,不動聲色嗅一口指尖余血的香甜氣,眸底是深邃流光。
“你這是要干……”溫禾還未說完,只見赫連斷的唇,已貼至她指腹傷處。
那雙唇,與他冷絕外表截然相反,異常溫熱。
停頓片刻,溫禾只覺更加灼熱細膩的觸感,伴着輕微的蘇麻,蔓延於指尖。
是赫連斷的舌尖,往她指尖余血處,輕輕一掃,殷紅的血液便沾上赫連斷的唇。
赫連斷舔舐唇上的鮮血,低沉的嗓音帶着些許壓抑克制,使得他聲音異常磁性勾魂,“如此難得的血,莫要浪費了。”
溫禾的情緒從懵逼、驚疑、羞憤,再到懵逼。萬千種心緒糅雜,匯成一句話,“你可真是個變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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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開啟副本,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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