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元夜,登西樓
此時正是用晡食的時候,安仁坊坊中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孟遷家中自也不例外。
“嫂嫂,我回來了!”
孟遷一進家門,神情就變得溫煦起來。
“二叔回來了啊。”
話音剛落,一個美少婦就擦着素手,從后廚迎了出來。
只見此女荊釵布裙,不施粉黛,但卻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純凈之美,配上少婦的風韻和嫵媚,足以令任何男人魂不守舍。
但孟遷看到她,卻只是露出濡慕的笑容。
因為她正是孟遷的寡嫂杜秀娘,嫁入孟家已經七年有餘。
在孟遷的父兄都戰死沙場、母親也傷心病故之後,是她把年少的孟遷和妹妹孟小蓮拉扯長大,期間不知經歷了多少辛酸苦楚,對孟遷兄妹來說,就是亦嫂亦母的存在。
“嫂嫂,今日俺可是大發利市,小蓮這個月的湯藥錢可有着落啦!”孟遷哈哈笑着,就像獻寶一樣把那裝着一貫錢的錢袋擺在了桌上。
“這麼多?!”
杜秀娘也被唬了一跳,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孟遷,問道,“二叔你莫不是做了甚昧良心的勾當吧?不然怎會一日之內,得了如此多的例錢?嫂子可告訴你啊,咱老孟家窮歸窮,但傷天害理的事可做不得,須知你父為你起名孟遷,便正是取了孟母三遷的典故,希望你能擇善而處之。你父兄都走得早,光耀門楣就指望着你了,你可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嫂嫂你誤會了。”
孟遷怕惹杜秀娘憂心,忙解釋道,“我做的還是往日那些活計,只不過今日遇上了幾個出手闊綽的豪客,比往日多了些賞錢。我又豈會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呢?”
“如此便好。”
杜秀娘幽幽一嘆,自責道,“唉,都怪我這當嫂嫂的沒用,若是我的香囊生意能再好上一些,你也可以找份正經營生,不必再去勾欄瓦肆之中廝混了,也省得嫂嫂整日裏提心弔膽的。”
“嫂嫂切莫這般說。您對俺們兄妹的大恩大德,此生難以回報萬一!”
孟遷最受不得這股子悲戚的氛圍,忙站起來,逃也似的向裏間走去,口中喊道,“嫂嫂莫要胡思亂想了,我先去看看小蓮。”
來到裏間,床榻上躺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娘子,時不時還咳上兩聲,但她一看到孟遷,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二哥,你回來了!”
她正是孟遷的妹妹孟小蓮。
雖然小娘子已經十四歲了,但因為身染怪病,身量看着只像個八九歲的稚童,而孟遷每個月拚命掙例錢,也是為了給她延請大夫診病。
只可惜她這惡疾當真古怪得緊,問遍了整個汴京城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每個月只見銀錢流水似地花出去,好好一個家已是四壁徒然,卻也只能堪堪吊住小娘子的性命。
“妹子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孟遷笑着摸了摸床榻上孟小蓮的頭。
只有在妹子面前,他才會卸下在外面的兇狠和諂媚,真正露出一個兄長對於妹妹的憐惜和寵溺。
“嗯吶,感覺身子一日好似一日了呢!”孟小蓮乖巧地回答道,好寬孟遷的心。
“二叔,你去幫我看着后廚的鍋灶,莫要把晡食燒糊了。”
杜秀娘跟進來,推了孟遷一把,囑咐道,“我來幫小蓮穿衣,待會兒一起用膳。”
“善。”孟遷應了一聲,轉身往庖廚而去。
但是他才剛走沒幾步,忽聽身後傳來杜秀娘和孟小蓮的驚呼:
“你是誰?為何闖我家來?”
“二哥救命!”
“什麼人?!”
孟遷聞言一驚,宛如被毒蜂蟄到一般,猛地轉身。
他的手下意識探入懷中,再拔出來時,已經握上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
嫂子和妹妹,已經是他在世上唯二的親人,不管是什麼人擅闖私宅,想必都來意不善,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他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到她們!
但當他回過頭快步進來裏間時,卻見一個怪人不知何時,已兀立在孟小蓮的病床前,而杜秀娘雙目緊閉,像是昏迷了過去,也已經落在這人手中。
乍一看,這怪人有着兩撇快刀一樣的濃眉。如實將他的五官分開來端詳,瞧着端端正正,但不知為何,這五官拼在一起,卻總給人一種皮影戲人偶的怪異感。
“放開她們!否則小爺定讓你好看!”
嫂嫂和妹妹眼下被對方治住,孟遷不敢輕舉妄動,但這個怪人身上透着一股危險的氣息,讓他如臨大敵。
“呵。”
怪人用白多黑少的眼珠掃了孟遷一眼,從牙縫裏擠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直娘賊!”孟遷火撞頂梁門,不顧一切就要往上沖。
“咳咳!”
就在這刻,旁邊突然響起一聲輕咳:“孟小哥,稍安勿躁。”
孟遷霍地扭頭,循聲望去,只見幾道熟悉的身影,正筆直地坐在廳屋的方桌前,目光冷肅,注視着自己。
“是你們?”
孟遷頓時皺眉,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幾人正是不久前才分道揚鑣的公孫道士一行。
道士微笑頷首,沖怪人使了個眼色:“時頭領。”
怪人會意,立刻把杜秀娘放在床上,但還不等孟遷鬆口氣,他又拿出一支竹管,對着驚恐的孟小蓮臉上一吹,小娘子立刻眼睛一閉,也昏迷了過去。
“你給我嫂子和妹妹下了蒙汗藥?”孟遷咬牙切齒問道。
“孟小哥無須憂慮,俺們這蒙汗藥與江湖上流傳的方子不同,乃是由一位神醫親手調配,對人無毒無害,於她們而言,只不過美美睡上一覺而已,醒來也不會記得我們來過的。”公孫道士輕笑道。
在他說話的同時,那名怪人也徑直從杜秀娘和孟小蓮身邊離開,走到道士身後站定。
孟遷見狀,心口的大石頭方才落下去一點,便板起臉問道:“不知各位究竟意欲何為?”
“自然是請孟小哥繼續當俺們的嚮導。”
公孫道士道,“只不過往後要做的事,有點風險,想來孟小哥也不想令嫂和令妹聽了擔心吧?”
孟遷嘴角抽了抽:“小可與各位的生意已經做完了,寒舍也不歡迎諸位,還請莫要為難小可。”
“啪!”
那名頭陀把戒刀往桌上重重一放。
“鏗”的一聲,刀鋒竟然自己從鞘中跳出半尺,刀刃寒光耀眼,刀吟悅耳,一看就是吹毛斷髮的神兵利器。
“做沒做完,你說了不算數,先問過洒家的刀才算!”頭陀冷硬道。
“你……”
孟遷氣苦,但在這些一看就殺人不眨眼的江湖客面前,他又實在硬氣不起來,只能深吸了一口氣,恨恨道,“諸位,這汴京城裏的閑漢何止百千,各位又何必為難小可這個後生晚輩呢?”
“嘿嘿,你可不是後生晚輩。”
公孫道士撫須大笑起來,“你孟小二祖上乃是兵部職方,專司堪輿圖樣,傳到你這一代,雖然家道中落了,但你家學淵源,又是自幼在這汴京城長大,因此汴京四河三十二橋,八廂一百二十坊,就沒有你孟小二不熟的,人稱‘東京地理鬼’,貧道說得對否?”
孟遷一聽,頓時明白這幾人壓根不是什麼偶遇的豪客,而是專門衝著自己來的,不由氣惱道:“好,好,好,孟某本想在街上攬個肥差,沒成想卻早已是諸位眼中的肉,盤中的餐,俺孟小二認栽啦!諸位有何索求,儘管說來便是,只要不傷了我嫂嫂妹子,便是要了孟某這一條命去,俺也認了!”
“孟小哥說笑了,我等豈是那平白無故破門殺人劫財的匪盜?”
一直對孟遷態度溫煦的燕小乙笑道:“今日來尋孟小哥,是要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正需小哥助一臂之力罷了!”
見過這僧道俗三人還有那個怪客的行事作風之後,孟遷對他們所謂的利國利民之事,當真是半個大字都不信。
這幾人一看就是刀頭舔血的強人,說他們殺人越貨孟遷信,但救國救民這等大事,跟他們真心無甚干係。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眼下沒有反抗的餘地,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孟某手段不如人,諸位但有吩咐,儘管開口便是,小可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公孫道士聽出他言語裏的怨氣,不由笑道:“孟小哥何必如此作態,貧道等人當真對你沒有惡意,不但沒有惡意,還會給你大大的好處……”
說罷,他右手輕輕揮了揮,頭陀馬上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啪的一聲,扣在桌上。
公孫道士把銀子向孟遷推了推,誠懇道:“這只是定金,若是孟小哥能助我們成事,後續的好處,十倍不止!”
孟遷看着那錠白燦燦的銀子卻只是苦笑,向來貪財的他從未如此刻一般,覺得這賞錢拿得是如此燙手。
“再大的好處,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他嘆息道,“罷了,諸位究竟要小可做何事,不妨細細道來,也省得小可本事不足,誤了諸位的大事。”
“哈哈,此乃易事爾。”
一聽孟遷應承,錦衣秀士燕小乙繼續接過茬,說道,“我等北地之士,久慕東京繁華。故希望孟小哥可以在上元之夜,助我等兄弟登上樊樓西樓,一觀這花燈如晝的汴京城!”
燕小乙說得風輕雲淡,但孟遷心裏卻是頓生驚濤駭浪,忙不迭搖頭,斷然拒絕道:“此事……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