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刻鐘后,平日裏空曠的會客堂里裡外外擠滿了人。
偌大的公主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集中在這裏,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隨着越來越近的環佩流蘇碰撞之聲,底下的人不管害不害怕,都遏制不住好奇心伸長脖子往外看。
別看這些人來府里有幾年了,其實不少都沒見過公主本人。逢年過節回老家,少不了被好事的問東洲第一美人長啥樣,這時候哪能說自己沒見過,只得拚命回憶起戲詞裏那些描繪美人的詞,什麼“沉魚落雁”“美若天仙”“膚如凝脂”“櫻桃小口”張口就來,再不濟也會朝那人翻個白眼,一副你小子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然後撅着腦袋嘴裏吐出一句——“比老子見過的所有女人都漂亮!!”
他們一邊享受着同鄉投來的殷羨眼光,一邊也好奇着東洲第一美人——安平公主到底長啥樣呢。
這次終於給見着了。
金步搖流蘇碰撞聲清脆悅耳,夾雜着一股不知名的香,既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味,反而很清新舒服,像是山上剛冒出的綠茶葉尖。少女黑髮微卷,紅裙張揚如火,襯得肌膚如玉。纖細手腕上套着一個花紋複雜的金鐲子,平添抹貴氣。
照理說美人也不少,卻沒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位的。美人在骨不在皮,最讓人驚艷的卻是少女獨一份的氣質,那是從小養尊處優和身居高位才能培養出來的上位氣場,只單單往那一站,即使不露臉,也讓人心生敬畏而不會起任何褻瀆的意思。
下人們大張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紅衣少女,生怕錯漏什麼似的。
此時他們心裏不約而同地浮現一個念頭——不愧是東洲第一美人!美得讓人服氣!即使是以容貌為傲的女子,在她面前只有羨慕之情,卻生不起攀比的心思。
“今天把大家召集一起,是想宣佈一件事情。”少女的聲音如鎏金碎玉,說不出得好聽。
下人們誠惶誠恐地埋頭豎起耳朵,這可是關乎他們生計大事,還有幾個毛頭小子雖低下頭,眼睛卻仍有意無意地瞟着立在上頭的紅衣少女。
陳茶掃視一圈,心中有了計較。
府里上下200多號人,四十幾個老嬤嬤,四十幾個小丫頭,剩下的年齡在二三十歲,正值壯年。
她清下嗓,道:“府里人口混雜,常有長者欺少者。為保障府里運作得當和公平公正,倚勢欺人的人今天便全部離開公主府。”
這話剛說完,四十幾個老嬤嬤的臉色就變了。一個白髮老嬤先聲奪人,跳出來質疑道:“公主,你趙嬤可沒欺負小丫頭片子,準是有些人亂嚼舌根!”
“就是,就是!”老嬤嬤們趕緊附和道,義正嚴詞得彷彿他們才是被冤枉的。
而躲在一旁的小丫頭們敢怒不敢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誰讓她們這些年紀小沒經驗,被欺負了也不敢申辯。萬一公主念着舊情把這些人留下來,倒霉的還是她們。
“是嗎?”陳茶看着這些老油條們,不咸不淡地反問道。她從小在吃人不眨眼的皇宮長大,什麼渣子沒見過。誰對誰錯早已心知肚明,不過是平日懶得理罷,如今要砸錢搞任務,第一個肯定是拿她們下手。
“既然你們這麼說,那這樣好了,誰先說出哪些人在府里仗勢欺人的,本宮獎勵誰100兩銀子。”
100兩銀子啊!相當於他們三個多月的工錢,一些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心裏開始盤算起來。拿了銀子還能在公主面前露臉,美差啊。
就在有人躍躍欲試準備當出頭鳥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公主!小的要舉報趙嬤嬤,李嬤嬤她倆經常剋扣小丫頭的月錢!”
眾人順着聲音想瞅瞅是哪位嫌命長的勇士,居然敢舉報公主的兩個乳娘,這兩位可是嬤嬤中的頭,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地低頭問候。
只見一個穿着黑色錦褂矮胖墩雙手扒拉着擠上前來,昂着腦袋斜着眼,白胖的爪子指着一臉怒氣的趙嬤嬤,斬釘截鐵地道:“她昨兒個還朝我要了小紅的月錢。”
“錢賬房,你別給臉不要臉……”趙嬤嬤臉色鐵青,咬着牙說道。
但事情就是這樣,有了第一個人開口,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小丫頭們躲在後面七嘴八舌地說了個乾淨。在場的四十幾個嬤嬤,沒一個逃掉。
這個情況早在陳茶預料之中,至於錢賬房,果真沒看錯他,為了錢啥事都能幹出來,根本不怕得罪那兩個老油條。
“剛剛被點到名字的人,今天收拾東西回家吧,念在你們對府里也做過貢獻,回頭每人去賬房領兩百兩銀子的養老費。”陳茶算着時間也差不多了,再逼下去老油條們就該撒潑了。
畢竟有些人是宮裏帶出來的老人,撕開臉誰也不好看。一個大棍一個甜棗下去,再老油條也得整治乾淨。
主要還是為了趕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任務額度,四十幾號人,一人200兩銀子,一下就抹掉□□百金。再拿出一部分給丫頭們補月錢,剩下的獎給錢賬房,簡直完美!
本來趙嬤嬤之流還板着個臉,心裏都憋着氣,她們走哪不是被底下人尊敬着,什麼時候受過這氣。但聽到“兩百兩銀子”時,臉色頓時由陰轉晴,也歇下鬧騰的意思。
這麼好的福利待遇,打着燈籠都找不到。本來就是自己不佔理,公主念着舊情還給她們一筆豐厚的養老金,再無理取鬧也說不過去。拿這這些錢找個輕鬆的下家倒也快活。
安撫完老油條們,陳茶又拿出一百兩金子將丫頭們之前被剋扣的月錢補齊,現在已經花去980兩金,任務進度也跳到了98%,眼見着第一次任務就要完成,陳茶眼角眉梢都帶上笑意。
底下的人見公主一口氣撒下這麼多錢還是笑意盈盈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打心眼裏的佩服。
底下的老油條們這時是真的心服口服,不僅給她們養老費,甚至她們之前剋扣丫頭們的月錢也沒讓她們拿,公主就自己掏錢補齊了,臉上一點看不出心疼之色,撒錢的時候眼睛都不眨的,能跟着這樣的主子是福氣喲!心裏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將要離開公主府了。
而像小桃這般年歲的小丫頭們更是感激得紅了眼眶,公主待她們一視同仁,不僅花大價錢清掉那些欺負她們的老嬤嬤,還把她們早就放棄的月錢補上,能跟着這種主子真是走大運了。
面對或是感激或是敬佩的目光,陳茶二丈摸不着頭腦,可惜剛月底結過賬,不然可以給府里所有人多發一倍工資,敗家進度還能更快點。
現在手裏還有20兩金,陳茶的視線期待地投向站在人群前的矮胖墩,“錢賬房,為了表彰你勇於反抗的精神,本宮決定多獎勵你100兩銀子,你自己去賬房領200兩。”
以她對錢賬房的了解,他沒有理由不答應。而只要錢賬房拿到這兩百兩,她的第一次任務就圓滿完成,也就能多一點時間揪出滅國原因了!
“不,這錢小的不能要!”萬萬沒想到,錢賬房一臉受寵若驚后,想也不想直接拒絕道。
“啊??”陳茶懷疑自己幻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對!小的現在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件事本該小的為公主分憂,如今也不過是在公主的指導下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能跟着安平公主這樣寬宏大量,人美心善的主子,小的已經知足了!”錢賬房臉上浮現一抹正色。
陳茶只當胖墩在和她客氣,臉上維持着和藹的微笑,“這錢是你應得的,拿着吧。”
“不,小的不能要!”
“你拿着。”
“不……”
“本宮叫你拿着就拿着,哪來那麼多廢話!”
“小的就是死也不會拿這種受之有愧的錢!”
陳茶看着面前這個雙手橫檔交叉在胸前,一副貞潔烈男模樣的胖墩,太陽穴開始嗡嗡作響。
在胖墩這裏吃過兩回虧了,明明貪婪得要死,偏偏是個戲精,彷彿多拿這兩百兩就要賣身給她似的,軟硬不吃,實在令人窒息。
看來這剩下的兩百兩,還得換個方式花掉,陳茶頭疼地想到。
建康元年九月初三,酉時,皇宮。
正值酒足飯飽的伴晚,御花園裏百花爭艷,環肥燕瘦的美人們撫花念着“有花堪折直須折”,期待一場不期而遇的邂逅。如此美景可惜少女無心欣賞,眼神飄忽恍如遊魂。
整整一天了啊!她試了無數種方法將這200兩銀子花出去,每一次系統給她的理由都是違規,買衣裳首飾是違規,請二哥吃豪華大餐是違規,塞錢給錢賬房那個胖墩還是違規!
沒有合適的理由,這錢跟燙手山芋一樣,扔給誰都不行。現在進度條卡在98%,剩餘時間20分20秒。
哦豁,完蛋。
陳茶已經放棄掙扎了,她趕來皇宮想和她大哥請罪。在他毫不知情時,大周滅亡時間提前一大截。不管他大哥信或不信,這個道歉還是要的。
“嘭”的一聲,草叢裏忽然滾出一團青色,直直撞上她的小腿,陳茶被慣性沖得退了兩步,隨後是小桃的叫聲,“公主您沒事吧?!什麼人撞了公主還不賠罪!”
“無礙,是本宮沒看路。”陳茶低頭揉了揉發酸的小腿,垂眸瞥見跪在地上捂着腦袋還一臉防備的青袍男子,收回目光不想計較。
看樣子是宮裏頭的小太醫,因為大哥身體的緣故,這樣的太醫一抓一大把。不過這個小太醫弄成這幅狼狽樣也是好笑——醫藥箱散落在地上,手裏抓着根不知名的藥草,臉上白一塊黑一塊的看不清相貌。
跪在地上的青袍男子本以為會被這個一身貴氣的紅衣少女懲戒,見少女並不追究,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半年前他難得出一趟太醫院,被喊去給貴妃看病,哪知道看起來虛弱的貴妃根本沒病,他和貴妃說了實情,貴妃卻忽然翻了臉色,強迫他開藥方。
他不懂為什麼有人明明健康還要浪費寶貴的藥材,自然沒有答應。本以為是件小事,沒想到這貴妃在太醫院插滿眼線,同僚們本就排擠他,如今更是處處針對。
其實這都不算什麼,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當差的故意剋扣月俸,藥方研究到一半正是需要大量藥材實驗的階段,沒錢買藥材的他只得低三下氣地向同僚借錢,可惜他一直以來沉心醫藥,無暇交友,事到臨頭無人幫忙。
本就貧寒的他家裏沒田沒地,只得偷偷照着書里的法子在御花園的角落裏種些藥材自給自足。御花園土地肥沃,但是禁止私種藥草,所以每次來他都偷摸着,還常常搞得灰頭土臉。
遇到陳茶前他正在和藥草旁的幾根雜草較勁,天殺的雜草,只會吃土裏的養分,竄得卻比他心愛的藥草還高,他蹲在地上雙手抓住最大的一株雜草根部,憋紅了臉用勁,哪想二十幾年間他哪裏干過這種苦力活,身體羸弱到連根草都拔不出來,最後他使勁一扯,草□□,他也咕嚕咕嚕地向後跌了個狗啃泥,腦袋撞上什麼混着香氣的衣擺才勉強穩住身體。
看見少女前呼後擁的架勢,當時他心裏的唯一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可惜他還沒有把藥方研究出來就要命喪於此。
幸虧少女沒和他見識,青袍男人拍了下身上的塵土想趕緊離開。
“等等。”
青袍男子腳步一頓,僵硬地扭頭,居然見一身華服的少女去而後返。
果然還是躲不掉嗎?青袍男子攥緊手中的雜草,心頭一緊。
陳茶是臨時起意,既然這個青袍男子是個太醫,那手上的藥草總要值點錢,只要她找個理由買掉這棵草再送給別人,既完成任務也不算違規。但這太醫臉色,怎麼如此難看?
難道這藥草很值錢?那可太好了!陳茶盡量讓自己的聲線保持平穩,像個誘拐孩子的人販子,“本宮看上你手裏的藥草,開個價吧!”
“回……回公主,這只是棵雜草。”青袍男子髒兮兮的臉上浮現一抹緊張之色。
“怕本宮強搶不成,你放心好了,儘管說價錢,200兩銀子怎麼樣?”陳茶一看這青袍男子不想賣的意思,頓時急了。
“公主不是我不想給,只是這株草真的平平無奇,毫無藥效啊!”青袍男子也急了,甚至將草籠在袖中,手背到身後,擺明是不肯賣。
陳茶氣得咬牙,眼看時間還剩最後兩分鐘,她強製做買賣又會被系統判定違規,太陽穴又開始嗡嗡作響。
不行,冷靜。
轉着手腕的金鐲子,陳茶心中有了對策,她嘴角勾起露出一絲篤定的微笑,不緊不慢地問道:“小太醫,你怎知這株雜草不值200兩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