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陣冷風吹過,周圍的溫度有點冷,烏柯托情不自禁地瑟縮一下,麵皮上過分茂密的鬍子跟着抖了兩抖。
“你,你真是小二?”
烏柯托手心冒出虛汗,咳嗽兩聲道。
一張紙這時滑到桌上,刀疤女一字一頓道:“菜單。”
不過是張輕飄飄的紙,烏柯托卻硬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沒有人看清女子從哪裏拿出這張菜單又是如何將菜單扔到桌上的,好像只是眨了下眼睛,這紙就忽然出現在桌上似的。
若是這張紙的目標不是桌子而是他的咽喉……
烏柯托是習武之人,五感比常人敏銳得多,可若不是刀疤女出聲,他卻完全不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彷彿身邊站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棵樹,一朵花,甚至是一塊石頭。
一切生命的氣息都隱去了,彷彿與自然融為一體。
烏柯托有特意留意刀疤女的手,纖細修長,骨骼勻稱,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
但這又是奇怪的地方。
人總要干各種事情,即便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手指上都有年輕時做女工時留下的淺痕。
但這個聲稱自己是“小二”的女子,除了那張可怖的臉,渾身上下都挑不出任何特徵來,手上別說是一顆痣,一塊疤,甚至連老繭都沒有。
這樣的發現更讓人覺得細思極恐。
“我們店的小二雖然長得凶了些,也不至於讓王爺看這麼久吧。”
見烏柯托一臉警惕地盯着着女子久久不說話,王昊疑惑地問道。
“難不成王爺怕這裏人手不幹凈?”
陳茶端起茶杯淺抿一口,悠悠補充道。
雖然兩人神情自若不似作假,烏柯托還是覺得刀疤女更像是某個暗殺組織混入酒樓的殺手。他正想着,忽然瞥見女子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刀痕下的眼睛如兇狠惡極的野狼,那種被當做獵物盯上的感覺又來了。
“笑話!”烏柯托掩飾般轟然大笑,“本王乃巴國第一勇士,豈會害怕一小女子!”
“小女子”仍面無表情,卻隱隱有些不耐煩。
“還,不,點?”
於此同時,對面的榭水樓。
一個方面大耳的男人扒開了二樓窗戶,探出個圓溜腦袋。
正吃飯的客人好奇道:“李掌柜,你瞅啥呢?”
“奇了怪了……”
李掌柜撥弄了下頭頂上的南紗烏幘,喃喃自語道。
這幅模樣倒是引起了客人的好奇,也伸出個圓腦袋朝對面張望。
“哎呀呀~那不是安平公主的轎子嗎?!”
客人一看激動了,而後又忽然奇道:“安平公主進了百香樓……還上了樓……有點看不清了……之前怎麼沒發現……好像百香樓怪氣派的……”
“可不止安平公主,狀元郎你們都知道吧!寫出《道規乃家國大業》的燕公子!和公主一塊進去了!”
另一桌喝酒的客人聞言插嘴道。
“此話當真??”
有人擠過來問道。
“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乖乖那個模樣,真真是生得俊俏!”那喝酒的客人紅着臉大嗓子道。
眾人一聽更是信服,也顧不得吃飯了,都圍過來扒着窗戶拚命張望。
“那百香樓裏面到底有什麼乾坤,竟然讓安平公主和燕公子親臨?”
“俺沒去過,不過聽俺老舅講裏面飯菜挺貴的,還不好吃……”
“你老舅口味這麼挑?沒看公主都帶着狀元郎和那什麼巴國王爺進去了。”
“就是!公主口味多挑啊!能讓公主承認的店不可能差!再說了,請客挑最貴請才顯得咱大周的氣度嘛!是吧趙兄?”
“賢弟說得在理!我趙某明天便去試試這狀元去過的百香樓,賢弟可願同去?”
“那必然要沾沾狀元郎的才氣!”
……
眾人東一言西一語,七嘴八舌地討論曾經被忽視的百香樓,甚至已經約好了什麼時候去嘗鮮。
唯一憂鬱的是趴在窗檯子的李掌柜,不小心揪斷的半截頭髮從南紗烏幘中飄落,在微涼的空氣中打轉,李掌柜的聲音聽起來頗像是被負心漢拋棄的舊愛。
“……安平公主從來都是在我的榭水樓包間……這次怎麼……肯定是百香樓換了什麼小白臉……居然能攀上安平公主的高枝!下次……別說下次,從今兒起,百香樓就是我榭水樓最大的敵人!”
……
而另一頭,陳茶還不知李掌柜的幽怨。她輕抿了口碧螺春,津津有味地看着烏柯托臉色由青變紫,又由紫變白。
別誤會,不是食物中毒。
烏柯托盯着滿滿一桌的白菜,純粹是被氣的。
在巴國的風俗里以豬羊肉食為主。菜類上桌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是這家人真的買不起肉,要麼是存心不想招待。
他“哐”得一聲將象牙筷拍在桌上,鐵青着臉質問紅衣少女道:“這就是大周的待客之道!?”
陳茶麵對烏柯托的質問也不着急,慢慢嚼了兩口菜心咽下去才道:“這是王爺點的菜,怎麼盤子端上桌了反不認賬?”
“那是……”烏柯托聞言一哽,當時在“小二”要吃人的目光下,他看都沒看就隨便指了個菜單上最貴的套餐,哪想到是一桌子的清水白菜。
見烏柯托要發作又不好發作的模樣,有人發出低低的嗤笑聲。
笑聲讓烏柯托越是惱火,臉上的面子掛不住,倏地站起身來指責王昊道:“你這是什麼黑心店!一盤子煮白菜要花一百兩銀子!”
王昊瞪圓了眼睛,“你……你……你血口噴人!”
“白菜又不是稀奇東西,煮個白菜才多少成本?”烏柯托粗着嗓子罵道。
王昊也急紅了眼,發駁道:“多少的成本多少的價,我沒抬高價!”
眼見兩人誰也不讓誰,一道溫和的男聲響起——
“王爺還請息怒。”
烏柯托轉頭,臉上余怒未消,道:“大周狀元也要幫着奸商說話嗎?”
“明明是你不講理在先!”王昊急道。
被兩人目光灼灼盯着,燕樂恩嘴角淡淡的弧度也沒有變過,不急不緩道:“並非是在下有意要幫王掌柜,而是這盤菜,確實是值百兩的價。”
聽着少年清越舒緩的聲音,急紅眼的兩人不知怎麼的,心裏的怒氣竟莫名消了大半。
“王爺有所不知,這道菜名為開水白菜,確是頗費周張,”燕樂恩緩緩道,“在下有幸,曾在古書中看過,此菜需用最鮮嫩的母雞老鴨豬肘肉焯水后煮熟,和蔥姜蒜,南海的乾貝和風乾的火腿精肉一起煲三個時辰后棄之留湯,再選半斤雞胸鴨胸和豬的精肉剁碎成肉糜,掃湯三次后澆上處理過的白菜心方可成型。”
烏柯托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臉皮抖動了下。
燕樂恩似乎沒有注意到烏柯托的表情,接着向眾人解釋道:“因為最後的湯底如開水般清澈見底,所以稱之為’開水白菜’,但因為此物製作程序極為複雜且耗時勞力,已經失傳已久。”
眾人聞言后再次將目光投向盤子裏的幾片白菜葉。
這……哪還能叫白菜?
分明是明晃晃的金子!
能享受到如此待遇,白菜這輩子也值了!
“安平公主早已嘗出來了罷。”燕樂恩望向陳茶,略彎唇角道。
陳茶正看着熱鬧,搖頭輕笑道:“本宮只是覺得味道有些熟悉。”
她本來也沒看出來,但嘗了一口后倒是反應過來了。
不怪烏柯托沒認出來,因為工序過於複雜,他大哥嫌鋪張浪費,所以連御膳房的師傅都很少做。
如今竟然在百香樓嘗到了,確實出乎意料。
看來這百香樓的廚子也不是一無是處,雖說大部分菜還是沒什麼味道,但做起這種玩意倒是意外地捨得下功夫。
或許也是百香樓沒什麼客人,都閑得慌罷。
“莫不是你們合起來誆本王?”烏柯托臉黑得像剛刷過的鍋底。
“誰知道你會點這道菜……你願意點我家廚子還不願意做呢。”王昊撇嘴道。
“你!”烏柯托氣急敗壞,剛要說什麼,餘光忽然瞥見刀疤女推門進來,到嘴的話又硬生生給憋回去。
刀疤女身後還跟着四五個人,穿着款式相同的黑色短打,氣場攝人,讓人不寒而慄。
幾人眼神凌冽,步伐整齊,訓練有素,徑直地朝烏柯托走來。
烏柯托在一瞬間綳直了身體,眼睛戒備盯着幾人,右手已經不自覺摸到背上的腰刀。
安平公主莫不是故意將他引到這家空酒館,就等着這一刻來個瓮中捉鱉,到時候他死無對證,周國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大哥遠在巴國又如何替他討回公道!
烏柯托越想越心悸,且這些人難道想要多挑一?
一個刀疤女已經足夠難纏,如果再加上這些武功不俗的高手,他今天是插翅難逃。
現在的年輕人,竟不講武德!
當他手握上刀柄的那一剎那,刀疤女正好停在他面前。
空氣在一瞬間凝滯。
刀疤女掀開眼皮,隨手往烏柯托面前的紫砂壺裏添了把茶葉。
然後望向陳茶和王昊,平靜道:“沉魚坊的人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