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游(一)

第一章 少年游(一)

從賽馬會那日算起,師父已經有大半個月不曾理我了。我一邊手托着腮伏在窗邊,一邊望着窗外的丁香花不住地嘆氣。

真是惱人。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藉著良艮山上一年一度的賽馬會,組織良艮各門派弟子在一起玩耍熱鬧一番,順便送點禮品給孩子們罷了。

偏偏要命的是,今年的冠軍獎品一改往年那些個珍貴的玉石小物件,居然是琉球進貢給出雲國的芙蓉花露。

平素聽聞,這芙蓉花露是琉球第一葯幫的獨家珍品,近十年才出產一小瓶,具體製作方法不得而知,但其珍貴奇異程度也是難得。更重要的是,對於緩解骨質損傷有奇效,甚至坊間傳言,能令多年因傷卧床不起的病人恢復如初,形如再造。

神不神的這還不好說,但一個學醫之人要對各種奇葯奇毒敏感的職業操守還是要有的。為了能贏得這次賽馬會的獎品,我提前花了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去練習馬術。

比賽當日,本來眼瞅着就要贏了,偏偏離門的二弟子如風在我背後暗算,搞得我差點從馬上直接掉下來。越想越氣,一時沒忍住直接拿劍教訓了他一番。沒有搞到受傷流血,只是用劍法在他的衣服上畫了一幅畫而已。

當衣衫襤褸的如風追趕着我回到終點的時候,在場傳來了一陣鬨笑聲。沒有意外,因為我在他的衣服上用劍畫了一隻烏龜。想到這兒,自己也有點想笑,但卻被站在一旁休息的師兄用目光給盯了回去,最後只是簡單地勾了勾嘴角。

站在台上的離門門主離徹風和我師父的臉色已經沉了下去。一個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憤恨中帶着壓抑那樣,卻苦於不能直接發作出來;另一個只是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

“離門主,小徒頑劣,令如風賢侄當眾難堪,是我管教不嚴。實在抱歉,還請離門主海涵。”師父已經率先開口致歉道。

話剛落地,一旁的離風徹也很快臉色一變。一臉不妨事的笑容,對着師父說著“這不打緊,小孩子間玩鬧而已。”這樣的客套話。

哼,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臉色變化這麼快,明明就是討厭我,還偏要裝成大度得很,真是虛偽。我目光別過去不再看台上那個惺惺作態的人。

當然,最後結果還是我拿到了那瓶芙蓉花露。但是師父卻不再理我了。

大半個月來,每次去平淵閣找師父,總會被他的貼身小廝庄兒打發回來,說是已經休息了要不就是還沒起。無論早上、中午還是晚上過去,全都是一樣的答覆。現在連日常劍術也都一併交給師兄來教我。

良艮的夏天,樹木繁茂,花草馥郁,尤其到了傍晚,穿堂而過的風裏卷着一股自然的花草香,沁人心脾。

我一手拉着韁繩,一邊對和我一同騎在馬上的師兄說道。

“師兄,你說,我之前也不是沒有調皮搗蛋過,師父一向不也沒當回事嗎?難道這次就因為我當眾讓如風出醜了,他老人家就不理我了?”

“傻子,師父惱你不是因為你頑皮。你想想,在如今的良艮眾門中,哪家的風頭最盛?”

“那當然是離門一派了。”

“那實際上哪家劍術最強?”

“雖然大家都不明說,但是我們平淵門的劍術、醫術、毒術自祖師爺那輩起就一直是天離一絕,這也是眾人皆知的,還用問嘛。”

“所以呀,離門一派向來視我們平淵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生怕自己有朝一日失勢。師父這些年來愈發低調,也不許我們在外人面前私自展示劍術,就是希望能夠不成為眾矢之的,被離門非難。那天你雖然只是用劍法教訓了一下如風,但從他被刺破的衣服來看,就足以讓人見識到我們平淵門劍法的精妙。更不必說,如風一定會將與你對戰的情況悉數上報給離徹風。那樣一來,只怕我們平淵門會更遭人嫉恨。”

原來竟是這樣。以前只知道師父從不讓在外人面前隨意使用劍術,卻一直沒想到這背後竟是這麼錯綜複雜的糾扯。心下頓時覺得有些愧疚,默默地低下了頭。

“別想了,下次見到師父的時候,誠懇地認個錯,師父才捨不得一直生你氣呢。再說,你生辰也快到了,總不會連生辰都不陪你過的。”說完,就策馬疾馳而去,將我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師兄,你等我呀。”說著,趕忙驅鞭追了上去。

轉而就到了五月初五,我的生辰。

那一天中午,師父終於出現了,依舊是一副嚴肅的樣子。

我裝作馬上要掉眼淚的樣子迎了上去,委屈巴巴地看着師父。誰知道歉的話還沒開口,就直接挨了一個爆栗。我冷抽了一下氣,轉而趕快狗腿地在一旁端茶倒水。在這時候,殷勤點總歸沒錯的。

待師父落座后,站在一旁的師兄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撲通一下就直接跪下了,扯着師父的袖子,裝可憐道:“師父,衿兒錯了。師父要打要罰,衿兒都不會多說半句話,但師父日日不理衿兒,這簡直比被打手板再疼上一百倍。”邊說著,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你呀,起來吧。不能再有下次了,知道嗎?”說著就要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我急忙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師徒三人聊天笑鬧着。

沒過一會兒,就有丫鬟端上來了許多平日裏少見的菜品。

“衿兒,我今天可算沾了你的光,能吃到師父做的菜。為了你的生辰,師父可是一大早就去廚房備菜準備了,等基本料理得差不多了,才從廚房出來。”池淵師兄還不忘打趣我。

在我的印象中,師父一直都是作為父親的形象存在的。先前聽師父講,當年他在永京街上撿到我的時候,我才只有五歲。大冬天的晚上,整個城內都飄着雪,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來往了。執行完任務準備離開的時候,就看到我小小的身影暈倒在街頭,被凍得臉色發紫,救回來后連燒了三天。

對於五歲之前的記憶,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沒有人知道我是哪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丟的還是被遺棄的。師父前幾年每次下山的時候,總會藉機去打聽,但從未有過任何實在的消息。那年頭聽說正好鬧飢荒,再加上當時的朝廷賦稅繁重,許多人家自己活命都難,因而拋妻棄子的也不在少數,倒也不足為奇。從那時到現在,唯一能證明我身份的,只有身上一直帶着的一小塊生辰玉,上面寫了我的生日外,其他再沒有什麼線索了。

師兄說,我剛來的時候,總是會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的被子裏,連別人大聲說話都會被嚇到。每次聽到這兒,我自己就有點想笑,因為這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確實是無甚印象了。

所以在師兄問我想不想父母的時候,我總是搖頭。也不是一點都不想,只是覺得沒有什麼必要,更重要的是我怕失望。

就算能找到,重新回到父母身邊,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什麼的,突然多出來的我會不會打破原本的平靜;又或者,如果我真是被人遺棄的,那多少總會有點難受,沒有必要為難自己。

到了晚上,師兄帶我下了山。永京夜晚的市集一點都不比白天差,而且正值端午佳節,所以比起往日也熱鬧了幾分,處處有舉辦節慶活動的,我跟師兄坐在碧荷樓上一邊吃着糖澆芋頭,一邊看着舞龍的隊伍打樓下經過。

糖澆芋頭是碧荷樓的招牌吃食,我每次和師父或者師兄下山的時候都會特意來吃。也不知他們家在熬糖汁的時候,加了什麼進去,總是有種特別清淡的荷花香,芋頭也格外地軟糯可口。

我一向不怎麼喜歡甜的東西,平日吃飯時,遇到師兄做的甜食總是能避則避,但對於這道菜卻沒來由地念念不忘。

所以在芋頭剛被端上來的那刻,我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去夾。剛夾到碗裏,就被對面男人伸過來的筷子給搶走了。

“兩三歲,狗都嫌。”我不由地嗔怒道。

“有本事你來搶呀。”一旁得意洋洋的師兄對着我故意挑釁。說著還不忘抱怨平時:“慕子衿,你說你平時是不是故意的,我天天給你做飯,遇到甜的東西,你碰都不碰,還說你不喜歡甜食。因為這個,我可沒少被師父念,說我做飯只知道揀着我喜歡的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江南,那邊口味多少會帶點甜。誰知道偏偏遇上你不買賬,卻整日巴巴兒地念着永京的這道菜。你說你是不是厚此薄彼,故意折騰你師兄的。”

“對呀,那又怎樣,你來打我呀。”我故意開玩笑激他。趁着他一晃神兒,就把那塊他馬上要放進嘴裏的芋頭搶了回來。

“看來還是我比較聰明,對吧,師兄。”說完朝着他調皮地一笑,他搖了搖頭,然後不吃虧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腦袋。然後才像是大仇得報似的安心吃着桌上的其他菜。

結果就是我一個人吃掉了整盤的糖澆芋頭,肚子裏撐撐的,就連出門的時候還順帶不雅地打了個飽嗝。

一旁的師兄滿臉都是對我行為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嘴上還不忘嘖嘖幾聲。那神情真是三分得意,七分戲謔,氣得我拿懷中的劍柄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後就氣沖沖地一個人往前走,就連聽到身後的叫聲也沒回頭。

我和師兄池淵從小打鬧慣了,後來就連師父也不稀罕說我倆了。反正既看不慣,又離不開的,平時鬥嘴嬉鬧總是不會少的,但感情說到底好的沒話說。

我師兄整個就一大傻子,壞心眼倒是沒有,就是一張嘴簡直能把人氣得七竅生煙。可偏偏事後認錯倒是積極,不等人家審問,就自己先交代完了,再配上那一張天真無辜的臉,真是讓人覺得不管他做什麼,說什麼,好像都是無心之失一樣。人家還真不能拿他怎麼樣,只能白白吃了啞巴虧。

還記得在他十三歲生辰那天,師父送給他一把弓弩當禮物。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迷弓箭騎射迷到不行,整天冒着大太陽在良艮山上打獵射箭。

結果有一天,偏偏好巧不巧地遇上離門二夫人(也就是離風徹的小老婆)的愛寵銀子——一隻白色捲毛狗咬傷了丫鬟跑出來晃蕩。師兄那時候整個人的狀態簡直可以用走火入魔來形容,哪還顧得上考慮獵物的身份和主人是誰,直接一箭就射中了要害,迅速又倉促地了結了它短暫的狗生。

待到離門一群丫鬟和小廝找過來的時候,那隻寄予了主人滿滿金錢願望的狗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了。氣得離門二夫人攛掇着離風徹硬是找上門來,非要討個公道。看着師父算不上很好的臉色,我承認着實為師兄捏了把汗。

誰知人家倒好,不急不緩,被質疑追問為什麼要殺銀子時,直接當著師父的面就跪下了,抽泣着說自己是如何粗心大意沒看清草叢裏的是二夫人的銀子,又是如何沒有多加考慮地挽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後來居然還情不自禁地抱着銀子的屍體哭着懺悔起來,順帶着一聲聲離伯父地喊着,搞得倒像是自己被離門委屈了一樣。

那動靜真是不小,簡直可以用哭聲震天來形容,在平淵閣的主屋外面,圍了不少的丫鬟小廝在聽牆角,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斷從未閉緊的門縫裏傳進屋內。

估計離風徹也覺得這樣鬧下去實在難堪,於是不僅輕易放過了這件事,甚至還主動許諾重新送只捲毛狗給他。把周圍在一旁爭着要講理的二夫人給氣得臉色漲紅,卻又不好發作,只暗中地狠狠掐了自家夫君一把。

後來我認真想過,可能我每次犯錯就先認慫的壞毛病都是和師兄學的。不過,我們認錯做戲不假,但真要向人下跪,除了師父,我們是萬萬不肯低頭叩謝別人的。

張弛有度,該裝傻的時候就裝傻,偶爾退步往往可以避免更多的麻煩。有時候太固執也並不是一件好事,眼前比較重要,師兄一直這樣教我,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不過他嘴上不饒人是真,待我卻還不錯。他比我大六歲,當年師父剛把我撿回山上的時候,年紀太小,我經常一個人晚上不敢睡,師兄就每晚都守在我房間,打地鋪陪我。

其實除了我的醫術和毒術是師父教的以外,我的劍術什麼的大多都是交給師兄來負責的。因為師父經常會下山雲遊,多數時間裏,從生活起居到劍術學業都是師兄在關照我。良艮全派上下山都有特別嚴格的禁令,但每次逢年過節什麼的,師兄還是會偷偷帶我溜出去,帶我到永京城玩。

從我五歲到現在十三歲,每天見到最多的人就是師兄,不過他真是一點沒變,幼稚又毒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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