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花開金口開
桓溫端坐馬背,像尊雕塑一樣,凝神注視着王敦的孤墳,劉言川不明就裏,上前要勸他回去。
“言川,你如何評價王敦?”
大當家的抓耳撓腮,回道:“是非功過俺說不清,不過俺也佩服他是條漢子,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說得對,男兒大丈夫既生於天地之間,不可庸庸碌碌,要麼流芳百世,要麼遺臭萬年!”
“恩公,你說什麼?”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王敦說的,其實我也很欣賞這句話。是啊,人若平庸一生,豈不是白來世上一遭?是非功過,就讓後人評說去吧!”
新春過後,式乾殿外人聲鼎沸,諸人皆要各奔前程,紛紛相擁道別。
“三叔,多虧你臨機果斷,沒有上庾希的當,否則哪有咱們叔侄今日之機會。”
謝玄精神抖擻,敬佩的看着謝安。
謝安嘆道:“可笑那庾希,螳臂當車,以為我是褚蒜子的舅舅便會附逆於他,來反對桓溫。褚家風光之時,我都不為所動,更何況聲敗名裂之後,不過玄兒你也有大功。”
“侄兒何敢居功?”
“大司馬被困金鄉郡,你千里奔襲前往救援,大司馬乃愛憎分明知恩圖報之人,就這一樁便贏得了信任,大功一件!”
謝玄誠懇道:“這個,侄兒真沒想過,當時就是覺得大司馬危機四伏,大晉不能沒有他,所以才奮不顧身。”
謝安告誡道:“心無雜念,又知恩圖報,這就是大司馬垂青你的原因。所以,你剛剛入仕,便能升任太守之職,便是這個道理。”
“三叔,侄兒還有一事不明,你說大司馬主動請辭,又還暫攝朝政,他今後會不會?”
謝安輕聲言道:“大司馬絕頂聰明,他知進退,明取捨,他之心胸境界非你我所能臆想,我想很快便會有分曉!”
“三叔說得對,咱謝家能有今日,都是大司馬提攜。衝著大司馬這容人的胸襟,侄兒一定練好北府兵,把晉陵郡治理好。”
“玄兒有這番志向,為叔甚為欣慰。”
“好,那侄兒就告辭了,三叔多保重!”
謝安長吁了一口氣,卻見司馬昱向自己這邊走來,情知他有一樁心病,想讓自己給他把脈!
司馬昱望着縱馬奔馳的謝玄,恭維道:“謝大人,令侄眉目俊秀,豐朗神俊,將來必是大將之才啊!”
“會稽王過獎了!哪裏比得了令世子神勇不凡,中軍在手,公侯腹心呀!”
二人客套了一番,司馬昱悄悄把把謝安喚至一旁,見四下無人,尷尬道:“敢問僕射大人,本王有一事困擾已久,驚惶不安,還請指點迷津。”
“王爺客氣,有何事要垂詢下官?”
“海西公自縊,大司馬為何要讓犬子動手,莫非是準備今後以此為憑,處置本王,抑或是抓住本王的把柄?”
謝安神神秘秘的抱拳說道:“王爺這還看不出來,下官要恭喜王爺了。”
“別別別,哭都來不及,喜從何來?”
“天機不可泄漏,王爺莫急,以後自然就知分曉,下官告辭了。”
司馬昱不知所以然,摸不着頭腦,司馬曜倒是猜出個七八分,悄悄嘀咕了幾句。司馬昱心頭壓抑不住狂喜,險些手舞足蹈起來。
他信步去往長干里,看看能否找到心中想要的答案,究竟何時才能等到那一天!
“古之王者,非不先推恩德,結固人心。人心苟和,雖三里之城,五里之郭,不可攻也。人心不和,雖金城湯池,不能守也。玄兒,可知此話何意?”
長干里,桓溫問道。
桓玄言道:“爹,這就是說,要想成大事,必先結人心。玄兒明白,爹就是這樣成功的!”
桓溫頷首道:“孺子可教也。記住,爹留給你的那些衛卒,皆是跟着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要善用,慎用,重用。”
桓沖聽他爺倆在嘮叨,打趣道:“大哥舐犢情深,未免太偏向了,揚州之事就沒有要交待小弟的?”
“你這個當叔的和侄子爭風吃醋,也不怕笑話!揚州近在咫尺,你急什麼,明日再走也不遲。”
桓沖聽說又能在家呆一天,樂呵呵道:“一切聽大哥安排,那明日再走,要不晚上就在府里,咱兄弟還有言川,痛飲一番?”
“好好好,俺這就去張羅。”
言川聽到飲酒,如同饞貓問到了葷腥。
桓溫忽然說道:“對了,言川,你把李婭請來,我想和她商量件事。”
“她一個婦道人家要什麼商量的,就和俺說吧,俺能作主。”
桓沖譏諷道:“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你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快去吧,記得陪着笑臉!”
劉言川被嘲笑一通,屁顛屁顛去了。
一會,李婭過來了。
桓溫樂呵呵說道:“佳兒也不小了,總不能一輩子服侍咱們。我看武慶很好,不如撮合他倆,你看如何?”
李婭高興道:“佳兒肯定不會反對,武慶現在是官老爺,就是不知人家答不答應。”
桓溫笑道:“那就成了,不瞞你說,這件事情就是武慶先提的。好,那你就和佳兒說道說道吧,到時候,言川陪點嫁資就行了。”
言川老臉一摜,明顯不樂意。
少了個伺候的人,還要搭上嫁資,這回虧大了!
桓溫看言川那副委屈的樣子,不禁大笑起來。再看桓沖,卻憂心忡忡,笑不起來。
“大哥,咱們是高興了,只是苦了二哥和熙兒。潭州窮山惡水,民風剽悍,實在是太危險。”
“禍兮福所倚,我恰恰認為,那裏最安全!”
桓溫不以為然,淡淡說道。
“這個,小弟不解。”
桓溫長吁一聲,低聲道:“現在咱們固然是威風八面,無所不能,可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你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會發生什麼?”
桓沖瞪着大眼,豎起耳朵。
“大哥我權勢越大,越要作最壞處打算,高處不勝寒吶!如果有朝一日,又變了天,生了亂,至少在遙遠的潭州,還有咱桓家的血脈!”
桓沖聞言色變,頓覺一陣寒意。
他愣愣的看着桓溫,被他的深謀遠慮和居安思危所折服,也被他的高深城府和莫測心機所驚懼。
難道大哥已經預料到,若干年後,大晉朝堂又是一番血雨腥風的變化?
桓家要倒了?
不會呀,以桓家現在的勢力,誰敢說半個不字!
可是,如果不會的話,那麼,為什麼要在千里之外的潭州藏下桓家的血脈,而且還保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不過是想得多了些,三弟也甭憂心,大哥再陪你們兩年。”
“再陪兩年?大哥難道要急流勇退?”
桓溫沒有明確回答,幽幽說道:“或許吧,手頭還有一些瑣事未了。新政呢,還要再觀望觀望,你們能否勝任也要再看看,等一切穩妥,再說吧。”
桓沖勸道:“大哥要三思而行,是否再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了,我自有安排。”
兩年後……
又是初春時分,中庭的一株木蘭便迎着春意,吐露出花苞。更有迫不及待的一些花苞,性急的綻放着,在枯枝上星星點點的點綴,甚是醒目奪人。
桓溫徘徊其下,逡巡四顧,回憶着琅琊山上那個尚未講完的故事。
現在所有人都得到了合適的歸宿,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除了她,再沒有什麼讓自己值得憂心和牽挂。可惜,縱然自己大權在握,卻始終無法跨過那道深深的院牆,解除那道重重的禁錮。
桓溫在等,等待那個機會的到來!
“大司馬在嗎?”
“哦,是王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桓溫迎了出來。
“大司馬客套了,本王不速之客,實是叨擾,見諒!”
司馬昱幾乎隔一段時間就來長干里做客,敘敘舊,聊聊天,其實也是打探打探消息。
“大司馬,快請堂上品茶敘話。”
“本王倒以為,春色滿中庭,登堂入室,豈不是辜負了這盎然的春意?”
“想不到王爺也是性情中人,那桓某就陪王爺在庭中走走。”
二人漫無目的,信步而行,不時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一番。一會,司馬昱便切入正題:“大司馬,本王有一肺腑之言,久藏心中,不吐不快,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爺,你我都是明白人,就開誠佈公吧,別繞彎子。”
司馬昱環顧左右,然後言道:“大晉定鼎以來,曆數元勛,遍覽賢明,再無一人能出大司馬之右。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大司馬之於大晉,實乃定海神針。”
桓溫默默聽着,常理而言,恭維之後的話才是真話。
“大司馬如今方經略中原,又暫攝朝政,大晉國勢欣欣向榮。於家國而言,與本王而言,想召集群臣,提請以九錫之禮回報大司馬之無上功德。”
“慎言慎言!”
桓溫連連擺手,婉拒道:“不管王爺是真情還是假意,是公心還是私情,今後此等大逆之言切莫再提。桓某要是有此心,也用不着等到今日。桓某一片赤誠,此心可表日月!”
司馬昱拱手歉然道:“本王一時糊塗,口無遮攔,請大司馬海涵。”
行至曲徑深處,司馬昱駐足仰視,贊道:“大司馬這棵木蘭樹非同尋常,方是初春,便不甘寂寞,翹首生髮。”
終於等到這個話題了,桓溫顯得若有所思,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
“是啊,草木本心,迎春便開。若是生於那無拘無束的山野,沒有了人為的枷鎖,或許它會開得更盛。”
司馬昱笑容滿面,應聲相和:“大司馬,這有何難?拆了這堵院牆,解除這道禁錮,她不就可以自由的生長,盡情的綻放了嗎?”
桓溫本非無意,而司馬昱更是有心。
桓溫轉頭看向他,而他也在對視。眼神觸碰的瞬間,彷彿都找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
不久,鐵漢興沖沖前來交差。
“恩公交待之事均已辦妥,得空時可以去巡閱一番。”
“移栽多少株?”
“八百餘株,且各色品種,白的,粉的,紅的。除此之外,我看洲里還有不少海棠,生得嬌艷,兩相映襯,相得益彰。便擅自作主,還弄了兩百株海棠,點綴其中,恩公一定滿意。”
“很好,房舍呢?”
“十二個庭院,房舍百餘間,馬場,糧倉,山牆,還有溝渠,木蘭舟,樣樣俱全。對了,恩公,這圖上還空出一塊地,不知作何用場?”
“這個就讓言川去辦吧。”桓溫喊來言川,詳詳細細作了交待。
言川疑惑道:“遷墳?”
彈指一揮間,已經分別了整整二十年,不知此次重遊,能有什麼收穫。或者說,那道二十年留給自己的天語是否就是心中想要的結局。
此刻正是仲春時節,春日行旅,應該別有一番景緻吧。
桓溫決定,在離開京師前還要再去一趟,雖然斯人已逝,但密約猶在。
“恩公,咱這是要去哪?”
桓溫湊了過來,問道:“我左耳後的七星斑顏色如何?”
“咦?奇了,上次在壽州聽聞郗超病重時,俺明明見是赤紅之色,現在又退回到暗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走吧,秘密就藏在句曲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