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烏衣鴻門宴
公元324年,東晉明帝太寧二年初春,春寒料峭,二更時分,一場豪門夜宴,在烏衣巷王氏府邸拉開了帷幕!
這場夜宴,事關大晉安危,事關江山易幟。與宴者來頭不小,非富即貴,非奸則雄,非謀臣則猛將。他們風雲際會,被逼到了這場鴻門宴上。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王敦面前,他們能否活着離開,還是個未知數。
夜宴的主人乃是王敦,時任大將軍,荊州刺史,麾下雄兵八萬,朝廷諸將無人可堪比肩,且資歷最老,出身最為顯赫。然而,他反狀已具,懷揣不臣之心!
宴席豪奢無比,碧翠釜中盛放着駝峰,水精盤裏陳列着素鱗。賓客手持犀牛角製成的筷箸,精挑細揀,慢慢品嘗着珍饈美味。廚膳房內,十幾位大廚鸞刀縷切,忙碌不止。
王敦新納的兩位寵妾朱唇丹臉,展起了鶯喉,淺斟低唱。左一個天生麗質,頭上插着翠微盍葉,下垂至鬢唇。右一個年輕貌美,身着綉羅衣裳,金絲線綉着蹙金孔雀的圖案。
嬌娘輕歌曼舞,弦管聲聲,絲竹盡當時之選。廚者魚貫而入,燕鮑魚翅,庖膳窮水陸之珍。
高朋滿座,人聲鼎沸,席間觥籌交錯,不時爆發出讚頌聲和喝彩聲。十幾位衣着光鮮,姿色絕倫的美人輪番上前斟酒勸酒,賓客們張開大口,一飲而盡。意亂情迷,方覺得酒美人更美,恨不得把眼前嬌嫩欲滴的美人也一口吞下。
溫嶠卻枯坐宴席上,既不發言,也不飲酒,令王敦很惱火。宴席上,王敦和參軍錢鳳在觀察着每一位賓客,能暢飲美人敬酒的,說明可以拉攏,反之,則不願附逆,將來必是仇人。錢鳳獻計,對不願歸順的,要不就軟禁起來,要不就索性一殺了之。
對溫嶠,王敦還不敢冒昧下手。溫嶠有勇有謀,在北方聲名遠揚,很有號召力,舊部忠勇而善戰。然而此次奉旨回京,明帝一定會大加重用,恐怕會成為自己的勁敵。
一定要讓他飲酒,一定要把他拿下!王敦是這麼想的,他使了個眼色給錢鳳,錢鳳會意。
“啊!”眾賓客突然驚呼一聲,相顧失色,渾身瑟瑟發抖。只見面前的玉盤上,赫然擺放着一顆美人的頭顱,就是剛才站在溫嶠身旁勸酒的那一位!
“溫大人,此女方才勸酒不力,也難入溫大人法眼,留之無用。來呀,再換一個美人過來。”錢鳳斜乜着溫嶠,面露殺機。
一名楚楚動人的美人被衛士連拖帶拽帶至溫嶠身旁,那眼神充滿了恐懼和無助,淚水漣漣。怎麼辦?如果不飲酒,這個無辜的女子又要被殺死。如果飲了,則會被視作附逆的黨羽,影響自己的英名。
酒倒滿了,端着酒樽的手微微顫抖。溫嶠撇了撇身旁的陶侃,捕捉到了一束微妙的光芒,抬起手,一飲而盡。
“好!痛快!”
“諸位,再飲一樽。”王敦痛快淋漓,喝道。
“大將軍請!”
王敦很高興,樂呵呵說道:“允之,過來給諸位前輩敬酒。”
“是!”
王敦妻妾無數,膝下卻無子,沒辦法,便過繼了胞兄之子王應,收為養子,留在荊州大營。王允之則是堂侄,在王家眾多子侄中,王敦唯獨偏愛這位侄子。認為他頗有謀略,很像自己,將來必成大器,所以時時帶在身旁,耳提面命,悉心教導。
心腹錢鳳言道:“大將軍此次領兵,由荊州移營到蕪湖,還自領揚州刺史。這樣一來,整個京畿便在大將軍掌控之下,這一回,看看聖上還能作何反應?”
王敦嗤之以鼻,惱道:“若非司馬紹步步緊逼,本大將軍也無意撕破臉皮。這鮮卑小兒,一點也沒有汲取他爹的教訓。”
此言一出,席上的諸多賓客諸如陶侃、溫嶠等人驚悚不已,惶然四顧。除了驚懼之外,有的人還隱藏着不滿。因為司馬紹即是當今皇帝之名諱,而他爹就是憂懼而死的元皇帝。
王敦口無遮攔,公然直呼皇帝名諱,且污衊明帝為鮮卑人後裔,實在是大逆不道,足見其驕橫無禮到何種地步。
這樣的驕狂,自然引起了耿直之人的不滿。
“錢參軍,聖上並無過份之舉,大將軍此次進兵,依我看,師出無名。”
誰這麼大膽,敢在喜怒無常的王敦的宴會上公然唱反調?眾人循聲望去,而王敦也斜睨着虎目,朝下首掃去,言者卻是郗鑒!
王敦怒不可遏,剛要發作,錢鳳先跳將起來:“聖上提攜庾家三兄弟,單說老大庾亮吧,一無功名二無資歷,草包一個,就忝任衛將軍,掌握中軍之權,這難道不是明證嗎?”
郗鑒懟道:“錢參軍,皇帝提拔一個衛將軍,乃是分內之事。況且,庾亮乃皇后之長兄,當朝國舅,合情合理之事,到你口中怎成了過份之舉?”
錢鳳冷笑道:“早不提拔,晚不提拔,偏偏在大將軍荊州染恙之時授予軍職,而且還在石頭城加固工事,構築江防,證據確鑿,還用你我在這爭辯嗎?再者,你身為徐州刺史,聖上悄悄下旨讓你領兵進京,意欲何為?朝廷想要防範誰,想要對付誰?”
“郗大人,若不是本大將軍提前獲悉,將你在途中扣下,暫留蕪湖,恐怕你早就到了式乾殿上為司馬紹出謀劃策了。”王敦怒氣沖沖,眼神凶得像刀子一樣。
這正是司馬紹的軟肋,被王敦抓住了。王敦專制,內外危逼,司馬紹不敢公開制衡,只能悄悄準備,以免重蹈其父覆轍。皇后庾文君乃潁川大族庾家之女,三位兄長皆有些名望,而庾文君擔心朝廷重用自家兄弟,難免會給朝野留下后族干政和姻親弄權的嫌疑,所以一直不願讓哥哥們升任顯官。
但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又無人可用,明帝於是提拔大國舅庾亮任衛將軍。此外還下詔,讓和王家毫無瓜葛的一些大州要郡暗中屯兵京師附近,刺史太守則入京為官,輔弼朝廷,郗鑒便是其中之一。
這一點,自然逃不過老謀深算的王導法眼,消息很快便被王敦掌握。恰好,荊州舊部陶侃新任江州刺史,一支流民大軍竄入江州,陶侃一路追剿至歷陽郡烏江渡,王敦便以參與平亂為由,駐兵蕪湖,目的自然是震懾朝廷。
王敦不依不饒,怒道:“不僅如此,司馬紹還派人前往舊都洛陽一帶招攬中朝遺官遺民南渡,為朝廷效力,可有此事?”
郗鑒駁斥道:“中朝雖然湮滅,但官民皆是大晉官民,聖上讓他們回來,免遭胡人荼毒迫害,有何不妥?”
“大膽!”王敦一拍桌案,震得樽中屠蘇美酒四濺,一旁兩株高大的珊瑚樹也晃蕩了一下。珊瑚樹高約三尺,枝葉扶疏,從南海進貢而來,乃珊瑚樹中極品。
“竟敢公然頂撞本大將軍,司馬紹給你許下什麼好處,你這樣死忠於他?”言罷,起身操起寶劍,便要過來殺人。
下首的陶侃和溫嶠連忙起身相勸,好說歹說,才暫平了王敦的怒火。溫嶠轉過身來,眼神偷偷示意郗鑒,小心為上。方才的不快,險些釀成殺戮。宴席瞬間安靜下來,正直之士不禁為郗鑒捏了一把汗。
錢鳳瞪着一雙三角眼,搖唇鼓舌道:“依屬下看,大將軍既然不遠千里,屯兵蕪湖,又率我等進京,臉皮已然撕破,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是啊!”座中一人不甘落後,幫腔道。“大將軍不可再勞師無功,切莫再像三年前那樣心慈手軟呀!”
三年前,王敦攻入京師,與御座失之交臂,至今思來還懊惱不已,否則,王家早已做了三年的皇帝。尤為氣惱的是,明帝學乖了,登基以來,一直小心翼翼,沒有給他任何出兵的借口,這讓王敦焦躁不已。而今日為了小小的流民之亂,便悍然再次來京,郗鑒說得沒錯,的確是師出無名!
只有王敦自己清楚,之所以如此倉促出兵,擺出一副盛氣凌人要打架的姿態,盼着和朝廷開戰,全然是因為心頭藏着一個迫不得已而又不敢告人的苦衷……
王敦想到這裏,血氣上涌,腦袋膨脹欲裂。他不敢將這個苦衷泄漏給任何人,包括最信任的堂弟王導。方才這名下屬之言,正戳中其痛處。王敦心有不甘,舉樽一飲而盡。須上的酒水順着下頜,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騰一下,站起身來,冷冷道:“既然來了,至少要給朝廷一點顏色看看。不過,至於是否繼續進兵,還得聽聽司徒的意見,他在朝中掌政,對情勢瞭然於胸。”
王敦左顧右盼,未免有些急躁,擱下酒樽,吩咐道:“允之,出門看看,你叔父怎地還遲遲不至,一會來了要罰酒的。”
錢鳳走上前,悄悄言道:“大將軍,司徒大人遲遲不來,屬下擔心他此次未必會贊同我等心意。”
“這怎麼可能?他掌政,我掌兵,同是烏衣巷王氏兄弟,怎會不支持?你別忘了,三年前清君側之舉,他可是極力贊成的。”
“此一時彼一時也!大將軍,司徒在關鍵時刻勸阻了大將軍,說明還是擁戴司馬皇室的。而這次,咱們出兵確實不同上回那樣理直氣壯,他還能贊成嗎?”
王敦聽罷,心裏稍稍有些失落,嘀咕道:“老匹夫,簡直就是腐儒!”
錢鳳所言只猜對了一半,匆匆而來的司徒王導老謀深算,豈是小小參軍之流所能揣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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