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上古(二十四)
離焱走了。她將自己的神魂散在了天地間,決然又殘忍的走了。軒轅跪在半空,眼睜睜看着她的身軀一點一點消散,看着她消失在天地間,沒留下一絲痕迹,就好像從未存在過。
梧山上那抹火紅的身影徹底消失那刻,天穹上昏睡着的太一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捂住劇痛的心口,淚流滿面。
東荒某處軍營里,正在營帳中休憩的爀嵐忽然渾身一震,身旁的瀧霜怔怔的盯着營帳外的天空,毫無徵兆的痛哭出聲。她哭的很兇,甚至劇烈的咳了起來,可這一次爀嵐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出言安慰,竟是獃獃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一滴淚自少年臉上悄然滑落。爀嵐的臉驟然變得蒼白,他抓起放在身畔的劍緊緊抱在懷裏,緊到劍鞘都微微變了形。身邊的瀧霜已經哭的快要昏死過去,爀嵐還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營帳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紅衣的身影,自天穹上微笑着走來,眨眼間走到了他們身前。爀嵐睜大眼看着她,慟哭的瀧霜也一下子收了泣聲,怔怔的看着翩然而來的人。
那女子走進帳內,伸出手抱住了瀧霜,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溫言道:“小瀧霜,不要哭。”
又看向一旁的爀嵐,憐愛的撫上他的發,看着他的臉,笑着對他說:“爀嵐,好好活下去。”
說完,那抹虛影驟然消散,無蹤無影,無痕無跡,就像從未存在過。
爀嵐用盡全身力氣站起身,抱着劍衝出了營帳。瀧霜抹着淚跟在他身後,卻再沒有哭出聲。少年少女沉默着向一個方向奔跑,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停下。
終於趕到了熟悉的梧山。然而他們熟悉的梧山已經不見了。山石崩碎,溪流四濺,樹木折毀。火梧樹不見了,桃花樹不見了,那個常年在花樹下睡覺的人也不見了。
爀嵐望着天穹上那抹極淡的虛影,頹然跪下,撕心裂肺的的叫了一聲“大人”。
沒有人回應。爀嵐顫抖着低下頭,看着懷裏的劍,他想起那人把劍交給他時微笑的模樣,想起他抱着劍對她立誓的場景,想起不過幾個時辰之前她送他下山時風輕雲淡的笑臉,想起她消失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她走的那麼決絕,卻還要笑着對他說,好好活下去。
一滴淚落下,接着兩滴,三滴。爀嵐再度將劍抱到懷裏,痛的整個人伏在了地上。沉悶的嗚咽聲從他口中傳出,他哭的那樣難聽,那樣絕望。可是再也不會有人笑着抱住他,一邊笑他哭的好醜,一邊溫柔的替他擦淚了。
一雙溫暖的手從他背後伸了過來,將他緊緊抱住。少女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嵐哥哥,你哭的真難聽,快別再哭了。”
爀嵐慟哭的身子僵住了。他緩緩直起身,滿臉的淚水混着泥水,在蒼白的臉上交錯。他看着抱住他的少女,看着她紅腫的眼,看着她憔悴的臉,看着她拿出手帕為他擦去臉上的淚,看着她衝著他笑。
她的眼裏明明還有淚,卻被她硬生生忍住。她笑的那樣好看,笑着看着他,喚他的名字。“爀嵐”,她沒再叫他哥哥,“大人說了,不要哭。”
爀嵐狠命咬住了唇,拚命將洶湧的悲傷忍了回去,伸手將瀧霜緊緊抱在了懷裏。瀧霜安靜的靠在他肩上,緊緊攥着他的衣袖,指甲深深掐進了自己的掌心。
爀嵐的嘴唇被他咬的血肉模糊,瀧霜的掌心被她掐的鮮血淋漓。但他們終是沒有再哭一聲。
軒轅仍舊跪在半空裏,一動不動。他的眼前再沒有那個微笑的身影,浮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柄墨色的長劍。
他就這樣無知無覺的跪着,不知跪了多久。爀嵐和瀧霜相互攙扶着走到了他面前,他還是毫無動靜,彷彿那人離去的時候,順手帶走了他的神魂。
瀧霜視他如父,看着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好不容易忍下的淚再度奔涌而出。她跪在軒轅身邊,扶住他的手臂默默流淚,爀嵐站在她身邊,盯着身前的墨色長劍,眼裏像是燃起了火。
他猛的抓住了那柄劍,沒有說一句話,徑直向西而去。
瀧霜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可看着無知無覺的軒轅,終是沒有追上去。
少年一身黑衣,提劍沉默而行。他站在青丘的結界前,拔劍欲斬,那道結界忽然大開,竟像是在無聲邀請。
少年神色冷漠,沒有說一句話,持劍大步走入了結界。
青丘境內,一片死寂。爀嵐一路行來,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他沉默着繼續走,直到視野里出現那個白衣的身影。
他頓了一下,加快步子走到那人身後,並未行禮,只看着他的背影,寒聲道:“梧山離焱大人座下爀嵐,請九嶷大人賜教。”
那白衣的身影聞言,緩緩轉身。爀嵐沉默的看着他,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恨。他看着面前的人失了神採的眼睛,冷冷說道:“請教之前,我先替我家大人送還一樣東西。”
少年抬起手,將拿在手裏的墨色長劍朝他扔了過去,語帶嘲諷的說了句:“九嶷大人送的當真是把好劍。”
“傷了我家大人的心還不夠,還要害的她灰飛煙滅。”
他看着面前那人聞言愈加灰暗的面龐,覺得十分痛快。
九嶷站在爀嵐面前,不閃不避的任由少年扔過來的劍刺穿他的袖袍,紫色的眼瞳中沒有一絲生氣。
爀嵐眼中的恨好似一團火,他看着落在九嶷腳邊的劍,恨聲說道:“九嶷大人,請你賜教。”
九嶷還是沒有說話,亦沒有動,像是失了魂一般。
爀嵐不再等待,拔劍出鞘,一劍刺進了那人的心口。
九嶷還是像之前一樣,對他的劍不閃不避,任由這一劍刺進身體。殷紅的血自他心口流出,緩緩暈開,在他白色的衣袍上染出數朵血色的花。
爀嵐一劍刺中,並未收手,沉默着將手中的劍刺的更深,直到連劍柄都沒入了那人的傷處。劍尖自那人的白衣后透出來,鮮血染上了那人的銀髮,透着血色的美。
爀嵐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蒼白的臉上汗如雨下,混着不知何時悄悄流下的淚,和刺傷那人時濺到臉上的血。
九嶷看着眼前的少年,想着他這副模樣若是被離焱看見,她該是何等的心疼。
他握住爀嵐抓着劍柄的手,輕聲說道:“你家大人教你打架的時候,有沒有教過你一件事。”
他看着渾身顫抖的爀嵐,神色愈發溫柔,“殺人的時候,若要令敵人痛,光是拿劍刺他是不夠的。”
爀嵐開始咬牙,九嶷一直看着他,竟是微微笑了。他語氣愈發和緩,輕聲說道:“來,我教你怎麼讓我痛。”
爀嵐握着劍柄的手抖的更厲害,他想要鬆開手,可覆在他手上的那隻手卻不讓他鬆開。那隻手並未用力,他卻掙脫不開,只能被他握着,溫柔又堅定的將染血的劍柄和劍身,極為緩慢的自他身體裏旋轉着抽出來。整個過程里,九嶷一直在看着他笑,好似那劍刺的不是他,血流如注的也不是他。
爀嵐的劍終於完全從他身上抽了出來,他的白袍上出現了一個血洞,淋漓的滴着血。
九嶷微笑着鬆開了少年的手,爀嵐全身顫抖,踉蹌着後退了幾步,望着滴血的劍尖,臉上劃過一絲悔意。
九嶷仍舊笑着,柔聲說道:“後悔什麼?你做的不錯。”
爀嵐緊緊攥着劍柄,聞言憤怒的抬起頭,想要狠狠呵斥他,想說你有什麼資格評判我的對錯,想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想問他為什麼不去死,可當他抬起頭看着九嶷的時候,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九嶷身上的白袍已被血染成了紅色,他卻好似感覺不到痛一般,望着爀嵐的眼神那樣柔和,甚至可以說是憐愛。
爀嵐顫着唇,忽然想起當年在不周山下,他不小心掉進怨水渾身濕透的時候,是這個人施法替他除去了身上怎麼也弄不幹的水。
他狠狠轉過頭不再看他,仰起頭對着天空嘶吼了一聲,透着七分不甘,和三分難言的悲意。
晴朗的青空忽然下起了大雨。爀嵐站在雨里被淋的透濕,劍上的血也被雨水悄悄洗凈。他抱着劍一言不發的收劍回鞘,沒有再說一句話,如同來時一樣,沉默着抱劍走遠。
爀嵐快要走出青丘結界時,忽有一股溫柔的法力落到了他身上,他濕透的衣服瞬間幹了,連同他濕透的紅髮一起。
結界在他身後悄然關閉,爀嵐握着劍,渾身劇顫。他閉上眼,再度嘶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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