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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拉把一團帶着血絲的檳榔渣吐在地上，深吸了一口煙：
“在那個時候，我們每天早上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連續工作6天就會1天假期……”
“——你們竟然敢休息！竟然只工作十二個小時！？真是怠惰的蛀蟲！工賊！”
阿曼拉看了一眼說話的人，這是個嘴上還有茸毛的毛頭小子，想必是從育嬰罐里跳出來的傻猴子，無父無母……他還年輕，夢想着努力工作就能升職加薪，不曉得有時這一切毫無意義，你沒法摸到那個夢，你甚至……連人都成不了。
“上帝用六天創造了世界，第七天休息，神尚且如此，我們憑什麼不能休息？”
“——封建迷信，這都什麼時代了，竟然還說什麼神？生命在於運動，人不工作和鹹魚有什麼差別！”
阿曼拉看着他，不說話了。
這年頭什麼人活得最慘？
有夢想的人。
夢是一劑毒藥，會榨乾你的所有價值。
但這也不能怪他。
公司的教育綱要中完全剝離了歷史和政治，育嬰罐里的新人類已經不知道假日意味着什麼。
那套邏輯很簡單，乍一聽還真無法反駁：這個世界是自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有人生活比你優渥，是因為他們更加努力，如果你選擇了懶惰，就不要羨慕別人的精彩，高級員工與管理們承擔著更多的責任，所以享有更多的權利，而他們之所以有資格承擔更多責任，是因為他們曾證明過自己的能力，如果你也想過上像他們一樣的生活，你也得先證明自己。
——這，很公正！
所以對他這種剛入職的新員工來說，假日不是獎勵，是懲罰。
你竟然給我放假，你這是在扼殺我的潛力！讓我加班！我還能卷！
所以他們真的不需要假期嗎？
還真的不需要。
誕生自育嬰罐里的新人類進行了完善的基因調整，他們一天只需要睡四個小時便精力充沛，即便生了病，受了傷，公司也能治好你，完善的後勤保障就不可能讓你猝死在工位上，你絕不會累垮。
——再說你給我放假有什麼用？反正我也沒錢出去玩。
所以他們真的不想要假期嗎？
等我卷贏了，升職加薪有錢大保健了，我就出去玩。
……
阿曼拉正在瀏覽信息板，突然彈出了工作助手的提示。
他知道，AI檢測到自己蹲得太久了。
深吸一口煙，提起褲子，也顧不得洗手，快步走出排泄室。
而在他的前方，那個滿懷野心的年輕人，已經開始一溜小跑。
急什麼，1分鐘還不夠你走回去？
是的，這場對話發生在廁所里。
當時他正在和供葯的黑市商人發消息，對面的兩個女人突然打招呼，說是想了解了解舊時代的事情。
因為公開信息都已被刪除，好奇就只能問親歷者，比如像阿曼拉這樣的，一百多歲的，眾所周知的，摸了二十幾年魚還在底層躺屍的公司蛀蟲。
阿曼拉便隨便扯了兩句——比如以前的排泄室不叫排泄室，叫廁所，比如以前的廁所男女分開，還比如那時候每個坑都有隔間，有道小門。
她們對男女分廁這件事不大感興趣，倒是好奇為什麼上廁所也得關門。
“有人看着你，你會拉不出來嗎？”阿曼拉問。
“不會啊，為什麼拉不出來？”
“但是我會，”阿曼拉看着對面的女人道，“所以你能快點出去嗎？”
“可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以前的排泄室有門。”
“因為以前我們有尊嚴。”
這話似乎是刺激到了那女人，她不依不饒，說什麼只有封建餘孽才會一看到白胳膊就想到裸體，你這是搞性別分化！真是瀰漫著舊時代的惡臭！
阿曼拉真沒這意思，他想表達的意思是：排泄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
好吧，這是對牛彈琴。
他們是無法理解這些的。
又或者，滿腦子陳舊腐朽思想的人的確是我，我跟不上他們。
阿曼拉嘗試着辯解了幾句，不知怎麼就扯到了996上，哦，他們也無法理解什麼是996。
接着就發生了剛才的事情，隔壁的小朋友實在聽不下去了，義憤填膺，怒斥阿曼拉是工賊。
這一次阿曼拉便不再解釋了。
在公司就是這樣，瘋狂的模因灌輸下，有時你會懷疑自己是錯的，會嘗試着辯解與說明，但最終，你會清醒過來。
如果他們認為，996就算工賊，那我要是告訴他們，我們曾為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和雙休，開坦克衝進曼哈頓，也就是那個現在被叫做核心區的地方。
他們會不會認為我是魔鬼？
……
為什麼廁所有門？
80年前，阿曼拉認為是哺乳動物在排泄時需要保持專註與舒適。
被人注視，會緊張，這個時候你要麼拉不出來要麼拉得更快，而無論是哪一種，都會縮短排泄時的垃圾時間，沒有人再會一邊拉屎一邊刷信息板了。
他只想到了這一層，只認為是公司要儘可能縮短他們的排泄時間，充分利用實際工作時長。
但80年前，有個人戴着Z字面具的人是這麼告訴他的：“如果只是為了延長工作時間，羲和完全沒有必要動這麼低級的手腳。”
“那是為什麼？”
“我問你，阿曼拉先生，你願意不計回報的為羲和拼上一切玩命工作嗎？自然是不願意的，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這麼做？提高薪水？可你努力工作賺錢不就是為了享受生活？有錢卻沒法花，這和你的目的不一致，所以你還是不會這麼做——那究竟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這麼做？”
阿曼拉回答不出來。
“剝奪你的尊嚴，阿曼拉先生，這就是為什麼廁所沒有門，因為在失去尊嚴之後，你就會相信你是幸福的，你就會接受這一切福報——他們甚至，都不用加薪。”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一百年後沒有人再會相信這是正義的，阿曼拉先生，你願意，加入我們嗎？加入這場偉大的事業。”
阿曼拉加入了他們，因為他相信，那個人說的是對的。
直到今天，他仍舊是對的。
都沒有用一百年，人們已經不相信了。
但是阿曼拉很後悔。
因為80年前，他們除了打爛半座城市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
曾經活躍在員工運動中的人遭到了清算，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麼為什麼阿曼拉仍舊留在公司里？
——因為他出賣了自己的同志，換來了赦免。
別驚訝，那時候這種事很多，阿曼拉不是少數。
可惜他沒被完全赦免。
羲和說沒有案底，那麼為什麼他這麼多年他還在底層徘徊？
他很後悔自己曾犯過糊塗。
否則這會兒他也該是個小管理了。
……
阿曼拉回到了自己的工位，繼續工作。
這裏是下城區的一處海德拉生命投資的仿生成人玩具工廠，阿曼拉是個裝配工。
——不是流水線上的那種裝配工。
這都什麼年代了，不會還有人認為流水線上需要重複機械勞動的工人吧？
所謂仿生成人玩具，是定製性伴侶，可不是矽膠的那種，而是3D打印出來的仿生人，再加上羲和開發的AI晶片，在大多數場景下，這些玩具能完美通過圖靈測試，讓人分辨不出真假。
自從羲和與海德拉聯合推出這款產品后，迅速風靡全世界，量產型有上百個批次數萬種型號，而定製款則意味着……它是藝術品。
所以才需要阿曼拉這種高級裝配工。
有的裝配工負責AI程序的編寫，有的裝配工負責生物仿生體的製造，總之，得在生理和情感上滿足顧客的需求，造出專屬於他們的，惟一的‘夢中情人’。
而阿曼拉是個全能人才，他獨自一人便可造出玩具。
快到晚上八點的時候，阿曼拉今天的工作進度終於到了100%，他打開信息板，看了一眼黑市藥商的留言：
“海德拉亂成一鍋粥了，現在東西很不好拿，價格得加三成，除非你要整支。”
“整支多少？”
“十二萬。”
“可以分期付款嗎？”
“不行，但我這裏剛好還有一個顧客，你們可以拼葯。”
拼葯么……阿曼拉猶豫了片刻。
一支藍血藥劑剛好可以壓制病情5周，讓患者正常生活，但如果只追求活着，不在乎病痛，那麼半支也夠了。
所以拼葯這種事很正常，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但是……
阿曼拉不想。
——不是因為買藍血藥劑的人都等着救命，見面說不定就會發生殺人搶葯這種事。
而是不想。
“我要整支。”他說。
所以久違的，阿曼拉看了一眼工作進度，得加班了。
三大公司都是彈性工作制，每天會給你分配一定額度的任務，完成就能領錢走人——哦對了，羲和科技，只有日薪。
買了這支葯，接下來半個月每天加班三小時，就能還上下個月的貸款。
我還真是勞碌命呢。
阿曼拉苦笑着搖搖頭，偶然間視線透過裝配間的玻璃窗，看到了正準備離開工廠的幾個員工，其中就包括那個罵他工賊的小朋友。
走得這麼早？
他不是每晚都加班到後半夜么？
哦，對了，後天是龍舟節。
唉，小夥子其實不錯。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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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在排隊幹什麼？”古晟問。
“龍舟節的勇敢者遊戲需要體檢，他們是在排隊體檢。”須貝寬人說。
龍舟節？
勇敢者遊戲？
古晟揮動手指搜了搜這兩個名詞，原來如此。
羲和科技的主流文化是東亞文化，龍舟節，就是清明節。
但這年頭99%的人都不組建家庭了，新生一代幾乎都是從育嬰罐里蹦出來的，自然也就沒什麼祖宗可以祭。
沒有粽子，也沒有龍舟，屈原是誰也不知道，之所以還叫龍舟節，只是因為歷史上的這一天都叫龍舟節。
那他們這個節幹啥呢？
看勇敢者遊戲。
羲和科技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遊戲，將200名參賽者投放到某個巨大的封閉空間，給他們發武器，讓他們生存到最後。
對，就是大逃殺。
按照大逃殺遊戲一貫的尿性，最後優勝者當然會得到豐厚的獎勵，這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
十分鐘前，須貝寬人帶着他們抵達了這個位於下城區脫衣舞酒吧。
這地方倒是有了一些古晟想像中賽博世界的樣子，至少有真實存在的全息廣告牌了——但還是和他想像中想去甚遠。
沒有高樓大廈，只有成片成片的，鐵鏽色的工廠園區，以及夾在一個個園區中的，灰黑色的低矮磚石筒子樓。
那些廣告牌就立在筒子樓的外牆上，乍一看倒真有幾分原始與先進並存的味道。
下城區佔據了太陽城80%的面積，某種意義上，這才是真正的太陽城。
這個世界雖然還存在公司之間的所謂的全球貿易，但因為核廢土的緣故，每一座城市都必須有自給自足的能力，所以幾乎每一座城市，都擁有面積巨大的農工業區域。
而這些地方，也給了非公司員工的城市居民謀生手段，這裏的居民區幫派橫行，是真正的不法之地。
為什麼來這裏？
因為喬就坐在距離古晟不到二十米遠的吧枱上。
公司要下功夫在自己的城市找一個人，一定能找到，法務部早就發現了他的蹤跡，傑克張下令之後，已經把他嚴密監控起來，當然，他自己還不知道。
那我們為什麼不馬上把他抓起來呢？
海德拉生命的活性溶液能最大限度保存好有機組織，羲和科技的神經網絡可以直連大腦，完成‘讀心’。
這也就意味着我們想知道某人的腦子裏的秘密，只要把他的頭剁下來帶回去慢慢研究就行了。
“古先生，我調查這幫荒土武裝分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當時，須貝寬人是這麼說的：“雖然還沒搞清他們是從哪兒來的，想幹什麼，但是……”
是了，在這個時間點，俠隱聯盟還沒有完全浮出水面，三大公司都不同程度的注意到了它，但各自家裏的事兒太多，一時間還沒顧得上。
“他們有極高的組織性和紀律性，一旦被捕，就會炸掉自己的頭，這很不尋常，不是一般的武裝集團，所以只能智取，不能來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