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兩個人的晚餐
他的“寒門”兩個字,表示了他對自己家庭的輕賤,但“我們”兩個字,似乎又把他自己放在其中了,看起來,他還是知道我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她心底的酸澀淡化了,淡淡的甜意涌了上來,把肉包子放在桌子上,讓他在方桌邊坐下,說自己去燒飯燒菜。
“別技術保守,我就是來學習的,你要不吝賜教啊。”
他跟着她走進廚房,就要接受任務。
這是個幹練的姑娘,有條不紊地取出膠袋的東西,將四條魚倒進盆子裏,拿出一塊砧板與一把刀:“抓手術刀的人,剖魚應該不成問題吧?”
“呵呵,勉為其難。”他接過站到一邊,抓起一條魚就切肚子。
“打住打住,你要先把魚鱗刮掉。”
“給病人開膛破肚可沒有這一項。”他一手抓刀,一手抓魚,無處下手。
聽他說得滲人,劉蘇悠悠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做個示範:讓他把鯽魚按住,自己拿刀,逆着魚鱗倒刮。
魚兒活蹦亂跳,在砧板上掙扎,他瞪大眼睛,驚呼:“注意,我的手,太危險了,你自己抓魚吧——”
她翻了一個白眼:“我的手要做楊花蘿蔔的,那是涼拌菜,不能沾葷腥。”
環境雖然不好,但她生活還是很講究的,他又增加了一份好感,趕緊聲明,自己知道怎麼去魚鱗了。外科醫生的手果然靈巧,不到一分鐘,他的動作就由笨拙到熟練了。
劉蘇悠悠也沒閑着,拿出電飯鍋,淘米放水煮稀飯。然後沖洗楊花蘿蔔,拿出另一個砧板與一把菜刀,清洗乾淨,將小蘿蔔再削去根須,放到砧板上。只聽到“啪”的一聲,邱海明嚇了一跳,以為女主人生氣了。側頭一看,蘿蔔在刀片與砧板的撞擊間裂開,圓圓的大紅彈珠扁了身子,橘餅樣綻裂開成花瓣,上下依然紅顏,兩側開口,輕紅雪白,像是女孩如銀的貝齒。難怪,她說,這種蘿蔔是拍着吃的。
他一邊剖魚,一邊側頭看她操作:只見她將那一碗紅艷艷的小蘿蔔都拍好了,然後撒點鹽,顛簸幾下。那邊又拿出一隻小碗,在瓶瓶罐罐里各自舀出倒出些粉末或者汁水,轉頭問他魚剖好了沒有?
剛才見她雙手翻飛拍蘿蔔、調作料,耽誤了一點時間,現在加快速度,很快就說魚弄乾凈了。
兩人都在忙活着,小小的廚房,小小的二人世界,就像一對小夫妻,下班以後兩人同心協力做晚飯。見他認真的樣子,劉蘇悠悠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沒有嫌棄我這個貧困的家庭,心中一動,這樣的人,真的值得信賴……
劉蘇悠悠將四條魚放在一個小筐子裏,拿起一條,伸到對方面前,不無譏諷地說:“弄乾凈了嗎?魚鰓都沒有扒出來哩。”
哦,魚頭扒開,裏面還有一扇一扇眉毛樣子的東西,應該是呼吸用的玩意,他解剖破過許多東西,還真沒有剖過魚,慚愧慚愧。
跟着她學,很快,魚就真的弄乾凈了。以為萬事大吉,就要當甩手掌柜。她又分配了任務:讓他把刀、砧板用水沖洗了一陣,然後把一塊瘦肉洗乾淨,讓他剁成肉糜。
趁着這個機會,她開始煎魚,蓋上鍋蓋燜煮。等邱海明把瘦肉全部剁成肉糜之後,她將肉糜放在稀飯里,攪和開來,繼續煮開。
然後,她將腌制好的楊花蘿蔔倒去鹽水,調好的蘸水倒進去攪拌好。再將兩副碗筷拿出來,讓一邊的助手洗了。稀飯已經煮好,她把一部分稀飯裝在保溫瓶里,紅燒魚開始裝盤,再用飯盒子給母親裝了一條魚,一些小蘿蔔。
盛上兩碗稀飯,讓邱海明帶着兩雙筷子,一起端到客廳里去。等到她來到客廳的時候,一手端着一盤魚,一手端着一盤楊花蘿蔔,說:“可以開飯了。”
邱海明掏出手機來看看,前後只有28分鐘,整個程序一氣呵成,沒有丁點的時間浪費,有葷有素,有菜有飯,有干有稀,色香味俱全,營養搭配也很合理。這是能幹的姑娘,居家過日子一把好手,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
兩人對面坐着開吃,他的目標首選到那紅艷艷的小蘿蔔:輕輕夾起一枚,好美的味道——甜而不膩,充滿水分,清腆嫩滑,咬起來咯嘣脆,爽得令人舒貼;好艷的顏色——紅潤光鮮,姿容美艷,如胭脂,似朝霞,只有水彩方畫得出來。真是秀色可餐,嚼在嘴裏,嘎吱嘎吱,清爽,清脆,清口,清甜的口感,讓他口舌生津,連聲說好吃。
“從來沒有吃過嗎?”
他點頭道:“這道菜,像水果又像蔬菜,做起來也很簡單,名字也好聽。給人驚艷的感覺。”
“驚艷?這個詞用得好。”見他一口一個,她一邊喝稀飯,一邊念出了一首詩詞,“生雖賤,人號女兒紅。桃靨初酣春晝睡,杏腮剛暈酒時容。還恐不如儂。”
“桃靨初酣春晝睡,杏腮剛暈酒時容。”他拍案叫絕,“好艷麗的詞章!悠悠啊,你真有才!”
劉蘇悠悠連連搖頭:“我是學美術的,只是喜歡文學而已,不是我寫的,是陸震《初夏九詠》中的一首。”
見她的笑容沐浴在燈光下,就像加了特效鏡頭,那張臉嫣然如楊花蘿蔔的水紅,他也笑了,笑容里有光,光里有春風蕩漾,情不自禁,就湊過去說:“悠悠,你比當年還要漂亮——”
“別說的這麼肉麻,讓我尷尬症都犯了。”她夾了一條魚,然後用那隻手把盤子推了一下,跟着就說,“吃魚吧,你有兩條哦,都是外科醫生解剖出來的。”
“十分鮮美,烹調高手啊。能娶到你的人一定幸福,我就想做這樣幸福的人,你給我機會嗎?”
她裝着沒聽見一樣,吃自己的魚,喝自己飯碗裏的稀飯:“魚好吃,瘦肉稀飯也不錯吧,今晚的飯菜,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我們是不是應該男女對唱《十五的月亮》?”
呀,說漏了嘴?情歌里的歌詞,怎麼用到這裏來了?她突然轉移了話題:“老同學,第一次下廚房做家務事吧?”
他馬上被帶歪了:“是的,不僅我不下廚房,連父母都不下廚房。”
“呵呵,你家是資產階級呀?”
“別給我扣大帽子!”他申明,“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當醫生的,不過,一個是內科主任,一個是外科主任,收入還可以,就只有我一個孩子,最多,只能算個中產階級吧。”
“既然你是獨生子女,你到江南來了,丟下你父母,他們不孤單嗎?”
“知識分子都想得開,還有許多孩子送到國外呢。其實,我母親就是湖城的人,當初大學畢業,支援西北才分到那裏,以後退休了,還是要回娘家這邊來的。”
“那你現在還是住在舅舅家裏嗎?”
這是在考察自己了,必須要端正態度,他放下碗筷,趕緊介紹:“我大學畢業以後又讀研,現在是作為人才引進來的,單位給了我一套房子,還是個空巢。正想佈置好了迎接新人,沒有想到我們就意外地重逢了。之所以不好找你,是因為我和班上任何人都不聯繫。一個女生帶着她的家人來看病,只是看着眼熟,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是我迫不及待問你的情況,這才得知,你是師範大學畢業,然後到省城工作了。你說,得多大的緣分才能這麼巧遇?”
“醫院裏面的巧遇,不是喜劇而是悲劇呀。”她溫潤如水的眼睛染上一層緋色,“我不是一個好高騖遠的人,我有自知之明,無論是家世、環境、學歷、地位……我們都很不相配,何況,現在還有一個重病的母親……”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齊心協力,去治療你母親的——”他沒有說那兩個讓人觸目驚心的字眼
“當然,我們應該從最好的方面努力,從最壞的方面打算。”她抽了一口冷氣,幽幽地說,“這幾天我也查了很多資料,母親的病很不樂觀,能治療到哪一步難說,這個時候,我還有心思談情說愛嗎?更何況,過去我們只是友情,就是有什麼情愫,物是人非事事休,還是不要提起這事為好。”
“你是不是有對象了?”
對方眼光灼灼,眼前飄過一個儒雅的身影,可是一眨眼睛,又覺得那是水中月鏡中花,焦安子果斷的搖搖頭:“沒有沒有,母親的身體沒有痊癒,我不打算談這個問題。”
肺癌而且轉移,還有治癒的可能嗎?他又吃了一顆楊花蘿蔔,嘗到的是美味,舌根上蔓延的味道卻很苦澀。這幾天,他已經仔細研究過蘇秀蘭的病情,通過穿刺,已經判斷了是惡性腫瘤。因為,無法確定原發灶的惡性腫瘤,擔心轉移,主任不放心,讓她做了PET-曹幽香T全身掃描,明確轉移範圍……
“你,你怎麼不早說?”
“這是今天下午才發現的結果,片子還在我抽屜里,正打算晚上跟你說呢。”邱海明真是這樣打算的,本來,還以為兩個人要到外面吃飯,想趁散步的時候把情況告訴她,能夠有機會到她家裏來,他欣喜若狂,不願意提及這件令人悲傷的事情。
當他把真實情況說出來了以後,劉蘇悠悠放下了碗筷,遮天蔽日般的絕望席捲而來,密集的眼睫毛耷拉着,眼底一片漆黑,就像深谷,令人看不到底,一臉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樣子。
邱海明心像是被揪住一樣疼,他站起來,離開了餐桌,走到了她身側,扶助她身子,誠懇地說:“這個時候,你應該更需要我——在你落入低谷時的一個肩膀。”
她很堅決地拂開他溫暖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真的為了我好,就給我自由,給我時間,讓我儘儘一個女兒最後的孝心,我不知道那還有多少時間,但是,多一秒鐘和母親相處,我就少一秒鐘的遺憾。什麼也不說了,我也吃不下去了,我需要趕緊回去,回病房陪伴母親。”
“我理解,我支持,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選擇學醫,也是為了做一點對他人有用,對自己無悔的事。”
見他說得沉痛,她開始收拾碗筷,低垂着眼瞼,不帶任何感情的說:“很好,我相信你的人格,既然如此,就不要干擾我好嗎?”
“怎麼說是干擾呢?就像今天晚上這樣,並沒有什麼妨礙呀。我們隔天可以在一起交流一下,共同給你母親做點好吃的……我們共同想辦法,延長你母親的生命,或者是,盡量減少她的痛苦。”
延長生命,減少痛苦,都不是治癒呀。劉蘇悠悠突然很失望:“我不是說了嗎,不管你對我的態度如何,你也不要計較我對你的態度如何,給我時間,讓我儘可能多的時間陪伴母親。不要干擾我,我們私下不要接觸。”
“等你下午上班的時候,我還要給你母親送飯呢。”剛剛走到一起就把他撇開了,這不是甩他的節奏嗎?
“你放心,我早就安排好的,隔壁床的護工,會幫我母親買飯。”劉蘇悠悠推開站在身邊礙事的人,“從現在開始,連老同學的關係不要提及,我們只是醫生和病人家屬的關係。”
他的心涼了半截:“你說,讓我給你時間,那時間是多長呢?”
她停止了手中收拾碗筷的動作,充滿希望的望着對方:“我母親的病好……”
“這,太難了……”邱海明灰心喪氣,後退了一步。
劉蘇悠悠垂下了眼帘,趴到桌子上,將腦袋埋在臂彎里,眼中流淚,心中流血,絕望地擺擺手:“你,你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見她極度的痛苦,邱海明越來越痛心,又走到跟前,俯下身子,柔聲地說:“不要難過,還有我呢……”
“我要你救我的母親,如果你不能救她,要你何用?”她猛然抬起頭來,直視着對方,說得再直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