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北地 第三章 來路
“榮耀屬於七國。”程瑩兒重複道。
“怎麼你的語氣里一點也聽不出高興來?”木子語問。
“榮耀屬於七國,但一定不屬於那個人。”
木子語看見程瑩兒一直如月亮般明澈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其中似乎有過一絲憤怒,但那抹情緒就像仲夏的涼風,短暫而又難以捕捉。
“……那個人……是誰……”
回答飄散在風中。
……
數天前,拒北國郊。
日沉西山,樹木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長,淡淡的金暉打粉在女子白皙的臉龐,一如春日朝陽喚醒星夜裏沉睡的花。儘管普通旅人素衣打扮,卻依舊格外地明艷動人。
女子前方是無邊幽暗的林海,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一望無際的綠野與天邊地平線上雄偉遙遠的關山後,轉過俏首遲疑着。
半晌過後,開始挪步走進深幽的陰影之中。
進入不久,女子愣住了,一開始跟循的目標沒有留下可供追尋的痕迹,原野上還能遠遠地用視線鎖定追逐,但在這巨木林立,幽暗無邊的林里,根本看不見它的去向。
而隨後女子竟執拗地繼續前進着,儘管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女子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追上它。
通過枝葉縫隙間留下的零碎天空,女子知曉暮色將盡未盡,踩過落葉的沙沙聲在幽林里顯得十分聒噪。
她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愚者在無法分辨方向的時候始終認為自己走着直線,直至最後無法回頭。
她並不這麼認為,她知道自己此時行進,恐怕會離它越來越遠。
她坐在原地開始自由地喘氣緩解一路的疲憊,同時伸出手來擦拭着額上的汗珠。
勞累暫去,喘聲漸柔漸隱,直至萬籟無聲,四下沉寂,她憂鬱的目光飛向林葉間留下的小小的天穹,而後停留在那裏。
女子似乎思索得出神。愁容不展,似雨後久久未散的煙雲。
直到夜晚着色天幕,星子的光輝開始顯現在黑暗裏。
世間光明之時,看得見的路太多,迷路者仍會迷失於不知選擇哪一條;黑夜來臨之際,看不見任何道路,趕路者卻能追尋星光找到希望之途。
現在,她知道路了。
北冥星在高天懸耀,冷清的光輝指引着北方幽冥的所在。
女子在黑暗中尋着那顆星辰急進,“沙沙”的聲響為螢火的舞蹈敲打着錯誤的鼓點,但並未影響這森夜之美。
女子慢慢地停了下來,似乎察覺了周圍黑暗陰影中的異樣。
“沙沙”
“沙沙沙沙”
腳步踩過落葉的稀鬆碎響仍在這寂靜的森林中異樣地出現,可她分明已停了下來。
“沙沙沙沙”暗影仍在她耳畔以這聲音低語。
忽然一切落入死寂,那林中唯一的嘈雜聲沒有預兆地消失了,女子極力壓低着自己慌亂的呼吸,但急促的心跳還是在告訴她自己正被恐懼吞噬。
死寂。她等待着。彷彿獵物與獵手博弈。
仍舊死寂。
她在恐懼中煎熬着。
死寂。
……
直到空氣微微的流動,讓她臉龐感到一絲清涼,而後化作長風從頭頂萬木之上馳過,“沙沙沙沙”的密響在林間肆意歡躍,樹木在微弱的星光下婆娑弄舞,似乎是森林戲弄她,開了個玩笑。讓她錯把風路過森林前寄來的絮語當成是誰的腳步。
很快,風漸漸微弱下來,直到痕迹也消失了。萬物歸於沉靜。
清風拂過女子青春洋溢的臉龐后,也似乎撫平了她焦躁的心。
她抬起蘊着星光的眼眸,找到那顆指路的北冥之辰,而後試着挪動右腳,繼續走上追尋的道路。
但在她腳步落下之前,“沙沙”的聲響再一次響起。
又是風么?
顯然不是。
聲響的頻率十分的規律,絕不屬於自由隨性的風,那節奏是人行進的步點。
“沙沙沙,沙沙沙沙”頻率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
哪個方向?是誰在附近?女子焦急地思考分辯着。
“沙沙沙”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明顯。
是了,當女子判明了聲音的來源時,也聽到“嘶嘶”的微響傳來,微弱的光閃爍着,而過了片刻,光亮迸發過來,周遭一切被照亮了。
腳步聲停止了,女子也怔在原地。除了這異樣的光亮,於此短暫一隙,森林又歸於寧寂。
她回過頭,一個高大的身影擎起火把立於光亮之中,黑夜之外。
即便看不清他的臉,但他們毫無疑問地對視了。
女子急忙轉過頭,慌亂地往前逃跑。
但她周遭的光亮,卻不曾減弱反而愈發明亮起來。
隨後,一雙粗糙黝黑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右肩,她瞬間失去了向前的重心,仰倒在碎葉間。
火炬的光亮掩蓋了林間零碎天空中微弱的星辰,男人陰沉的臉出現在她的視線中,那雙鷹鷙的眼中滿是猜疑。
“……大人是斥候嗎?”女子遲疑片刻后試探道。
“嗯。”男人伸出那雙黑手,攤開手掌,示意助她起身。
女子將手搭了上去,站起身來,隨後便欲收回手去拍落身上的枯葉。
男人感覺到了她收手的點點力量,而後放開了。
她用纖細的玉手拍打着身上的碎葉,像美麗的花朵搖落塵埃。
整理完畢她抬起頭來,發現男人開始用炙熱的目光看着自己。
“一個女人為何隻身到此?”男人滄桑的嗓音帶着七國北地的方言味兒疑問道。
“為了歷史。”她聲音溫婉卻顯得特別的堅定。
“為了歷史?”男人不解。
“我知道你們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難道那不是值得載入史書的故事嗎?”
男人冷笑一聲,輕蔑之意毫無掩飾。
“歷史?史冊上留下姓名的,從來都是幾個人而已。
死去的戰士,敵營的線人,像我這樣的斥候,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我們也有,但那對後人來說,除了墓碑上幾個冰冷的字符,還有何意義?甚至如果是投身慘烈的血戰,處理不了那麼多的屍身,我們最後連馬革裹屍返回故土的資格也沒有,最終化作邊野墓林間無名荒丘中的一座。
這就是歷史?英雄的歷史?位居高位的人的歷史?——去他娘的歷史吧!”
“……”女子愣在原地。
男子深深吐出一口氣后稍稍平復心情后道:“姑娘,不要為這些沒有現實意義的東西忙於奔命,像你這麼美麗的人,應該找個對你好的男人嫁了。”
男人的聲音開始哽咽了,隨着他的訴說眼中漸漸流露出真摯的悲傷。
“我的妻子曾經也像你一樣美……
她燦爛的金髮就像我們故鄉秋天成熟的稻穗那樣在風中飛舞,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模樣啊……
可是戰火不斷,我也被強征入伍,做了一名隨營斥候,于軍中苟活度日……
臨別時,妻子告訴我,要奮勇殺敵建立功勛,她等着我凱旋歸來,榮歸故里的那天,絕不改嫁。可我知道……我一走,她轉頭就哭成了淚人……
等我到了這軍營之中,才知道打仗行軍的權利要職,都是由那些達官貴人捏在手裏,像我這樣一屆庶民徵召入伍,沒有貴人引薦,連跟軍中要員說句話的機會也沒有!最好的結果便是帶着生死弟兄們做個陣列頭頭,衝鋒陷陣,刀尖舔血賣命。像我這樣的人,終是內不能運籌帷幄,外不能統軍禦敵。只有自己隨時可能被敵軍發現,最後曝屍荒野的性命之憂而已
……在這戰亂之中,我真的……真的只想留一條性命,活着回到家裏與妻子母親團聚……可……可是……”
話音至此,男人再也制不住熱淚,聲音也嗚咽了,奪眶而出的淚珠在微弱的火光里時而折射出焰色,時而被森夜的陰影所吞噬。
女子見狀似乎也被牽出了悲愴之情,哀容不展,卻也難發一言。
半晌,男人方才整理好了情緒,吞吞吐吐道:
“年前…家裏……來信,告訴我……她……因病……”
“……因病……去世了……”
“……我甚至……沒有機會,回去見她最後一面……”男子不再言語,只是像一個英雄那般抬頭對着夜空下高大婆娑的林木,酣暢淋漓豪邁萬分地放聲痛哭着。女子同森林一樣沉默地傾聽。
古老的群星像往常一樣閃爍了一陣子,男子的哭聲便慢慢消失了,重又開口道。
“這次要打的仗,是去打那幾百年出現一次的天災異獸,我擔心……自己怕是沒命活着回去……給家裏孤寡的老母親送終盡孝了……”
男子長出一口氣后,問道:“姑娘,這種戰亂歲月里多少人都經歷着的,平凡不堪的故事,誰又會寫入歷史呢?”
“……”女子默然。
男人用力眨了眨淚眼,再次沉重地嘆息着。
女子莊重緩慢且十分雅緻地躬身行了一禮,這是男人從未見過的謙恭儀態,讓他明顯地體會到了這些年來少有的被人尊敬之感。女子隨之問道:“……小女請問大人姓名?”
“……葛凡,拒北國南地逾安鄉。”
“……嗯,跟現在的其他地方比起來已是個較為寧靜的地方了……”
女子語畢,男人苦笑着搖搖頭勸道:“……走吧,姑娘,帶你離開的路上,可順道去看看我的故鄉,我受夠這種鬼日子了!我要帶着我那孤苦的老母親找個遠離這鬼戰事,和那些個天殺的帝將王侯掌制的地方,安寧度日!我已經失去了妻子,我不能再讓母親孤零零地獨老家中。姑娘……我……”話席間男人上前欲抓起女子的手。
她急忙向後避開了“大人……你......”
男人真誠地袒露着心意,並靠近眼前的女子。“...前路兇險萬分啊,姑娘!聽我一言——別再為這些沒有意義的事奔命了...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吧......”
“……大人……別這樣……請你……請…自重…”女子惶恐地後退,但在這密林之中,如果眼前的男人別有用心,暗懷鬼胎,自己定然十分兇險,她開始懊惱獨自上路,沒有一個值得信賴的同伴同行。
“砰——”一聲重物擊打腦袋的聲音響起,男人癱軟地倒了下去,而在其倒地之前,一隻健碩的手迅捷地拿住了從男人手中脫離行將墜落的火把。
“……姑娘受驚了。”一個堅厚踏實如磐石的聲音道。
“……你是?……”通過微微搖曳的火光,女子看清了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為自己化解了困境的男人。
“……鄉野遊人……木子……語”灰帽之下,男子張啟被一圈淺淺的鬍渣包圍着的干實嘴唇道。
憂鬱又為難的目光自其明瞳中向自己照來,深邃的眼睛在緊鎖的劍眉與挺鼻之間飽含着深意,這不當是初見時應有的情感,女子敏感到,但——自己確實不認識他。
……
她想起多年前的冬,鋪滿玉雪的庭院門口,那人離開時最後一次回首望向自己的眼神…
若不是因另一個——那個之後絲毫不念舊情、翻臉做出多少混賬事的無賴之徒,她們現在說不定…
……
男子拘禮遲疑地問話打斷了她如此夜月華般虛白縹緲的思憶:“……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回過神,恍惚間遲疑地答道:“……程……瑩兒……”
“……程姑娘。”男子的眉目舒展開來,複雜的情緒一瞬消散,如同湖面不知起因的漣漪那樣——短暫泛起后又重歸於平靜,他的聲音也爽朗起來就像兩人頭頂綴滿星子的朗朗夜空,讓人感到寧靜安穩……
……
“程姑娘。”男子的呼喚將她從深沉的思索中拽回。
程瑩兒回過神,方才想起木子語之前一開始的問話——自己口中的那個人,是誰。
程瑩兒微微一笑:“沒事,只是一些往事罷了。”
回答像飄散的風一樣輕淡。
……
“歷史……其實也是一些往事。”
程瑩兒聽到這句話稍稍怔愣了片刻,那明媚的眼中忽閃爍出淚光,仿若燦爛的春日天空布起了陰雲。
時常看似玩世不恭的木子語也因此面露愁色。
正在二人憂困之時,盆地里的人境將士們開始緩慢地打理戰場,似乎準備啟程踏上七國方向的歸途,但似乎每一個戰士都無法釋放內心的沉重。